通過這么久的觀察，我逐漸摸索出他的生活規律，知道他會在哪個課間去哪里，做什么事情。也會在校園某個霧氣未散的清晨，忽然在人群中撞見陳奕的身影興奮不已，腳步都不自覺的慢了半拍。小賣部擁擠的人潮里，我被推搡著跌跌撞撞，臉頰突然觸到一片溫熱——是他。我的臉頰幾乎要貼上他的校服，聽見自己胸腔里，那顆心正慌亂地撞著肋骨，像只被困的雀。
面無表情的擦肩而過是假的，卻在錯身而過的瞬間，忍不住讓目光悄悄折返是真的，可他的目光永遠直視著前方，不曾注意到身后那道倉皇的視線。
夏意漸濃，暑氣在教室里發酵。吊扇轉動時發出倦怠的聲響，像在抱怨這黏稠的午后。老師第無數次示意值日生潑水，清水觸地的瞬間蒸騰起短暫涼意，很快又響起此起彼伏的翻書聲和呵欠聲。夏日的燥熱在紙扇搖動間碎成細小的風，額前厚重的劉海像簾幕般垂著，在皮膚上烙下潮濕的癢意。我數著新生出的兩三顆痘痘。
我在休息天的時候，走進理發店。鏡中人影被陽光鍍了層毛邊，及肩的發尾蜷曲著，黑框眼鏡壓住半張臉。剪刀起落時，忽然想起初中被迫剪短的時光，那時總被認作男孩的自己，如今終于能扎起軟塌塌的小辮子了。碎發簌簌落下，我盯著鏡中那張淹沒在人群就再難辨認的臉，終于明白那些欲言又止的心事，不過是被自己提前掐滅的火星。剪刀停下時，鏡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打薄的劉海像初春的柳枝，疏疏落落地垂在眉間，再不是從前那幅厚重的帷幕。發絲順著頸線流瀉而下，在肩頭漾開溫柔的弧度。
我伸手觸碰冰涼的鏡面，指尖與倒影相抵。這個忽然輕盈起來的輪廓，多像蟄伏已久的心事終于破繭，或許明天走進教室時，陳奕的目光會為我多停留一秒。哪怕只有一秒，也值得此刻理發椅上這場小小的革命。我輕輕摘下那副沉重的黑框眼鏡，換上金絲細邊的鏡架。鏡片后的世界忽然變得清透起來，連睫毛投下的陰影都溫柔了幾分。
開學那天清晨，我在鏡子前停留了許久。用眉筆輕輕描摹眉骨的弧度時，手有些抖。那些淡得近乎透明的眉毛，漸漸顯露出清晰的輪廓，像宣紙上暈開的淡墨，一筆一畫都是小心翼翼的試探，陽光斜斜地落在新剪的劉海上，細碎的發梢泛著淺金色的光。這個陌生的自己，讓我想起蛻殼的蟬，或是破繭的蝶，雖然依舊平凡，卻終于有勇氣，以最明亮的姿態，路過他的身旁。
回到學校后嗎，秋秋很驚訝我的變化，我偷偷告訴她，我決定要和陳奕表白了。秋秋說：“我支持你，還有你這個樣子很漂亮。”秋秋是那種會把彩虹糖全部分給你的朋友，每當我語無倫次地描述完與陳奕的擦肩而過，她總是把吸管咬得扁扁的，眼睛彎成月牙：“要不要我幫你把情書塞他課桌里？”
那天我攥著校服下擺，突然喊出陳奕名字的瞬間，秋秋在走廊盡頭對我比著夸張的大拇指。可當陳奕真的轉過身來時，我卻像只受驚的麻雀，轉身逃進樓梯間。秋秋后來模仿我落荒而逃時馬尾辮甩成螺旋槳的樣子，我們笑作一團。
“下次，”她把我亂糟糟的劉海別到耳后，“我們試試走過去的時候'不小心'掉本書？”她的睫毛在夕陽里撲閃撲閃，仿佛所有膽小鬼的心事，都能在她的玩笑里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鼓起的勇氣在那次之后，就再也沒有了。秋秋看不下去了，拖隔壁班的的朋友幫我要到了陳奕的QQ，秋秋把那張寫著QQ號的紙條對折兩次，像在完成某種秘密交接儀式。“喏，”她故意用肩膀撞我，“今晚十二點前我要看到聊天記錄截屏哦。”她睫毛上還沾著剛才奔跑時沁出的汗珠，在夕陽下亮晶晶的。
回家路上我把紙條藏在鉛筆盒夾層，每隔五分鐘就要確認它的存在。自行車碾過樹葉葉的聲響突然變得很吵，就像我胸腔里不安分的鼓動。當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我突然希望家門永遠擰不開——這樣就能永遠停留在打開聊天框前，那種心臟快要撞破肋骨的甜蜜煎熬里。
我的指尖在屏幕上懸停許久，終于顫抖著按下發送。“你好”兩個字像兩顆孤單的星星，墜入漆黑的對話框。
“你是？”他的回復很快，快得讓我措手不及。
“許葉詞”我打下這個他從未記住的名字。
“那天在走廊...”我試圖用文字拼湊自己在他記憶里的輪廓，像在沙灘上堆砌一座注定要被潮水帶走的城堡。他的回復很快，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有些印象，加我做什么。”每個字都讓我的期待褪色一分。
我終于把積壓已久的心事傾瀉而出。那些在走廊上偷偷追隨的目光，在校園里刻意制造的偶遇，都化作屏幕上滾燙的文字。當那句“我喜歡你”終于掙脫指尖的桎梏，整個房間突然安靜得可怕。手機屏幕漸漸暗下去，又在我掌心亮起，反反復復。窗外的蟬鳴聲忽遠忽近，而那句未讀的告白，就這樣懸在盛夏的夜色里，像一顆將落未落的露珠。
秋秋的消息框在手機屏幕上不斷閃爍，而我盯著那個沉寂的對話框，仿佛能聽見秒針碾過心臟的聲音。他最后一條消息還停留在“加我做什么？”
我把臉埋進剛洗好的衣服里，洗衣液的味道和陳奕路過時帶起的風很像。秋秋突然打來視頻通話，鏡頭那邊她正往嘴里塞薯片：“許葉詞同志，組織上決定給你頒發——”她晃了晃用作業本折的勛章，“年度最勇敢慫包獎！”
我們都笑了，可笑著笑著，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我慌忙切回聊天界面，發現那句告白下面多了一個疑惑的表情包，而它的名字下面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我的心一點點沉寂，笑容僵在了臉上。秋秋的聲音從聽筒里輕輕傳來：“那我先掛啦，有結果要第一時間告訴我哦。”她總是這樣體貼，在我沉默時適時退場。屏幕的光映在臉上，將未干的淚痕照得發亮。
對話框里他的回復終于浮現：“嗯，謝謝你的喜歡。但我覺得，你并不真正了解我......”每個字都像一片雪花，落在心上便化作刺骨的寒。
我飛快地敲下“那給我機會了解你啊。”發送的瞬間卻彈出紅色感嘆號，這個符號在夜色里顯得格外刺眼。手指懸在空中，突然覺得窗外的蟬鳴都安靜了下來。
我給秋秋截圖發過去，秋秋的消息很快閃爍起來：“這種高冷男有什么好的！我們......”我按住發疼的胸口打斷她：“可我不想放棄。”窗外忽然掠過一陣風，吹散了窗臺上的便簽紙，像散落一地的勇氣。“既然他說我不了解他——”我拾起一張便簽，上面還記著某次偶遇時陳奕校服上沾染的顏料顏色，“那我就走到他面前，重新認識一次。”
隔天，隔壁班的朋友突然神秘兮兮地拉住我：“陳奕今天問我關于你的事。”她說話時，窗外的知了正叫得最兇，陽光透過樹葉在課桌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我捏著冰鎮汽水的手突然沁出細密的汗珠，瓶身的水珠滾落，在校服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我打聽到他值日的日期，故意在放學時間拖到夕陽西沉。有次他拎著拖把經過，我遞出凝結著水汽的汽水瓶，他皺了皺眉，繞開時帶起的熱風里混合著松節油和拒絕的味道。
秋秋把被退回的汽水一飲而盡，喉間發出氣泡炸裂般的嘆息：“放棄吧，”她指尖黏糊糊的，“你看這汽水，再冰也...”我望著他消失在樓梯間的背影，忽然笑起來：“至少，他記住了我的名字。”
我日復一日的給他寫小紙條，送小禮物，無一例外全部都被退回來了。或許他只是在害羞呢？他退回的每一瓶汽水，躲避的每一次對視，說不定都藏著欲言又止的心事。就像盛夏的知了把心事都藏在震耳欲聾的鳴叫里，就像含羞草在觸碰前總要猶豫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