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在最后一科交卷鈴聲中悄然而至。但我在家并沒有多呆，就拖著畫箱去了隔壁市的畫室。零基礎的我們被分在小畫室，蘇絮占了我右邊的位置，鉛筆在她指間轉得像只靈巧的蝴蝶。而左側的陳奕盯著石膏幾何體皺眉。說實話，學習畫畫是一件很枯燥的過程，沒有什么興趣愛好真的很難堅持，我和蘇絮的畫技在這個班里是非常好的，我覺得我們兩個是有一定的天賦的。蘇絮的素描總是最先被老師傳閱，而陳奕的畫紙常常皺成一團，不是擦得太狠，就是鉛筆斷得太頻繁。我總在老師轉身時，偷偷把他的蘋果改圓些，或是給歪斜的石膏線描個邊。老師巡視時總在我身后停留：“葉詞，多幫幫陳奕。”他畫壞的第N個立方體被我偷偷夾進速寫本，褶皺的紙頁間全是他懊惱時咬筆桿的牙印。
暑假的畫室，悶熱而空曠。沒有校規的約束，沒有父母的目光，連空氣都變得粘稠而大膽。
我總愛在四下無人時，故意把腿搭在他的畫凳上，腳尖若有似無地蹭過他的小腿。他低頭削鉛筆，耳尖卻漸漸燒紅，像未干的朱砂顏料。有時畫累了，我會把手搭在他的大腿上，指尖輕輕敲著節拍，感受他驟然繃緊的肌肉。他不敢動，也不敢看我，只是喉結悄悄滾動了一下，假裝專注地修改素描的明暗交界線。
我湊近他耳邊，壓低聲音說些曖昧的玩笑話。他的筆尖突然在紙上劃出長長一道，慌亂地抓起橡皮去擦，結果越擦越臟，整張畫都快廢掉。我笑出聲，他紅著臉瞪我，卻藏不住嘴角那抹無奈又縱容的弧度。
偶爾，他會突然反擊，趁我不注意時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得踉蹌一下。可當我真的望進他的眼睛時，他又先一步敗下陣來，松開手，低頭嘀咕一句：“……別鬧。”這些小心翼翼的觸碰，就像畫紙上那些試探的草稿線，在暑氣蒸騰的午后，勾勒出愛情最初的輪廓。
久而久之，老師似乎看出了我們的關系。有天老師突然讓我和林琳調換座位，美其名曰讓我“指導其他同學。”“我想留在這里...”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攥著炭筆不肯動，炭筆灰沾了滿手。陳奕突然在眾目睽睽下站起來：“老師，我透視總畫歪。”他舉起那張被我偷偷珍藏的失敗作，石膏體歪得像喝醉了酒，“需要許同學隨時指導。”我捏著炭筆的手一抖，在紙上劃出突兀的痕跡。老師的手指敲在我畫板上時，石膏像的投影正在他鏡片上碎裂成光斑。“蘇絮也可以指導。”他說話時，空氣中顏料的氣味突然變得很刺鼻。我搬離的動作很慢，故意讓畫架在地板上刮出綿長的呻吟。搬畫具時，陳奕突然往我畫具盒里塞了塊牛奶糖，包裝紙上還沾著鉛筆灰。隔著三排畫架，我看見他新削的鉛筆在紙上斷成兩截，而林琳正笑著遞過自己的轉筆刀。
陽光斜斜地切進教室，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遠。
日子像沾了水的素描紙，在蟬鳴聲中一天天暈染開來。我們的座位之間隔著三排畫架，林琳坐在他身邊的位置，她馬尾辮上的碎發在陽光里金燦燦的晃眼。每天清晨支起畫板時，我總會假裝調整角度，讓視線能穿過石膏像的間隙望向他。他的輪廓在晨光中漸漸清晰——低頭削鉛筆時垂落的額發，沾了炭灰的左手小指，還有畫到瓶頸期會無意識咬住的嘴唇。這些細節被我偷偷收藏在速寫本空白處，如同收集一整個夏天的蟬蛻。課間十分鐘成了最珍貴的時光。我故意繞遠路經過他的位置，水桶里的漣漪晃碎了他的倒影。他會抬頭，我們相視一笑，陪我去洗筆桶。但更多時候，只能看見他專注的側臉，和畫紙上被橡皮擦出的破洞。
起初還有紙條傳來。他把素描廢紙折成紙飛機，上面畫著哭臉或愛心。后來連紙飛機都少了，像候鳥漸漸停止遷徙。某天我數到第七次揉脖子他都沒回頭時，突然發現他速寫本上出現了陌生的筆跡，是林琳幫他改畫的痕跡。他們頭碰頭討論畫面的樣子，像幅完美的雙人速寫。
炭筆筆尖在我指間斷成兩截，木屑刺進掌心也渾然不覺。午休空蕩的畫室里，我對著蘇絮發抖的哭訴在石膏像之間回蕩。
“陳奕那家伙，”蘇絮拿著手帕給我擦臉，“我提醒他三次別總找林琳說話，結果他教人家畫蘋果教得可起勁，也沒見自己畫的多好。“她突然壓低聲音，“老師說...適當距離對你們有好處...”
我盯著地上斑駁的顏料漬，突然想起陳奕昨天給林琳削的那支櫻花牌炭筆，那是我最喜歡的牌子。
蘇絮的指尖沾著我未干的淚，在畫室斑駁的墻面上留下幾道透明的水痕。她轉身時馬尾辮掃過我的臉頰，帶著顏料的苦香。“等著。”她說。
辦公室的磨砂玻璃后，我看見她的影子在老師桌前彎成倔強的弧度。老師搖頭時，石膏像的投影在玻璃上扭曲成怪異的形狀。蘇絮回來時指甲縫里全是炭灰，她一定無意識摳了很久的素描本。
“我去找林琳。”她突然抓起我的水粉筆，在掌心寫下一串宿舍號。我貼在宿舍門外的墻邊，聽見里面傳來爭執的碎片：“你明知道他們......”“......只是改個畫......而且是他總是找我說話......”鉛筆屑在陽光里浮沉，像一場微型雪崩。
下午林琳主動挪開了畫架，我坐回原來的位置，但與蘇絮換了一個位置，故意和陳奕隔了一個座位。陳奕來到教室的時候，看到我的位置，瞬間一愣，但是也沒有說話，沉默的坐在自己的位置。老師推門看見我們時，蘇絮突然舉起她沾滿炭筆灰的手：“我透視總是畫錯。”她的尾音在陽光里微微發顫，“需要許葉詞坐我旁邊。”最終誰都沒有挪動。
石膏像的投影漸漸拉長，我余光看見陳奕第三次偷偷揉碎畫壞的素描。往常這時我早該湊過去幫他修改，現在卻死死盯著自己的畫板，把橡皮擦出了火星子。
畫室的燈光慘白，石膏像的陰影里，我又看見陳奕側身和旁邊的女生低聲討論。他的炭筆在對方素描紙上點出幾處高光，那女生掩著嘴笑起來，發梢掃過他的畫板。我用力擦掉畫紙上畫壞的線條，畫得太深，紙面都擦破了洞。
整整三天，我們之間的空氣像繃緊的畫布。蘇絮終于看不下去，課間的時候在走廊攔住了他。“她生氣了？”陳奕困惑的表情透過門上的玻璃映進來，像幅對焦失敗的照片，“我不知道啊。”
蘇絮轉述時，我正用刮刀狠狠攪著顏料，鈷藍和赭石混成渾濁的泥漿。“他說會來道歉的。”蘇絮捏了捏我發抖的手腕。可直到顏料干涸成痂，他都沒來。
最終是我在清洗間堵住了他。陳奕手里還拿著剛洗的畫筆，水珠滴在地上像一串省略號“你最近怎么不理我......”我剛開口，他突然把濕漉漉的畫筆塞進我手里：“你最喜歡的扇形筆，我偷偷留了一支。”
我們和好的過程像幅潦草的速寫，沒有解釋，沒有道歉，就像擦掉畫錯的線條那樣簡單。只是后來每次那個女生湊過來想要問問題時，陳奕總會突然大聲問我：“這個結構對不對？”笨拙得讓蘇絮翻白眼。而那個未完成的質問，最終和洗筆桶里的殘渣一起，被倒進了盛夏的下水道。那支筆一直插在我的筆筒里，筆桿上那道細小的裂痕，像極了我們之間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間。每次目光觸及那道痕跡，總會想起那天走廊里他茫然的神情，和那句“你最近怎么不理我？”仿佛我們之間隔著的不是三天的沉默，而是一整個雨季的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