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畫室暖氣開得很足，顏料的味道混合著炭筆的沙沙聲，氤氳出一種令人昏沉的靜謐。我正對著畫板上那顆仿佛永遠畫不透光的蘋果打哈欠，擱在旁邊的手機屏幕倏地一亮。

是趙硯書的消息：“晚上上線打游戲嗎？帶你上分。”

幾乎是立刻，那股纏繞的困意被驅(qū)散了，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我指尖輕快地回復：“等我。”快要下課了，收拾畫具前打算去趟洗手間。經(jīng)過走廊盡頭那扇半開的舞蹈室門時，肖邦的練習曲流淌出來。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牽引進去，鏡墻前，趙硯書正專注地扶著蘇雯的腰，引導她完成一個旋轉(zhuǎn)。蘇雯踮著腳尖，身體舒展，指尖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熟稔，輕輕搭在他寬闊的肩膀上，隨著動作微微用力。那一瞬間，指尖下的衣料褶皺仿佛有了灼人的溫度。我飛快地移開視線，快步走過門口，心里默念著：搭檔而已，練習而已……都是正常的。

晚上回到宿舍，戴上耳機，他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帶著一點電流的質(zhì)感，驅(qū)散了房間的冷清：“今天畫的怎么樣？”我們的話題早已不局限于游戲。

“還行吧，”我操控著游戲角色跟在他身后，撿起掉落的裝備，“就是那個蘋果，怎么也畫不好光影，死氣沉沉的。”

耳機里傳來他低低的笑聲：“別跟紙上的較勁了，明天帶你吃真蘋果，保準比畫的有生氣。”

他輕松的語氣像羽毛拂過心弦，白天在舞蹈室門口瞥見的那一幕帶來的微妙滯澀感，似乎也被這笑聲沖淡了不少。

第二天午休的食堂人聲鼎沸。我剛找到空位坐下，一個餐盤就輕輕放到了我對面。抬頭，趙硯書已經(jīng)坐了下來，帶著運動后清爽的氣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伸手，一個洗得發(fā)亮、紅彤彤的蘋果遞到了我面前。

“嗯？”我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他微微挑眉，眼底帶著促狹的笑意：“忘了？昨天誰說帶你吃真蘋果的？”

記憶瞬間回籠。我接過那個帶著他掌心微溫的蘋果，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他的手指，心跳快了一拍。我低頭咬了一口，脆甜多汁的果肉在口中化開，幾乎是脫口而出：“真甜……像你一樣。”話一出口，空氣仿佛凝固了。我猛地抬眼，撞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錯愕，隨即，那抹促狹的笑意更深了些，而他握著筷子的指節(jié)似乎收緊了一點，耳根悄然漫上不易察覺的薄紅。

“我……我開玩笑的！”血液“嗡”地涌上臉頰，我抓起餐盤，幾乎是落荒而逃，“我吃飽了，先走了！”

身后似乎還殘留著他帶著笑意的目光，以及那個紅得耀眼的蘋果留在舌尖的甜意，混合著巨大的羞窘。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舞蹈室外的走廊，在地上投下長長的窗格光影。我背靠著冰涼的瓷磚墻，蜷坐在角落的長椅上，速寫本攤在膝頭。炭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快速游走，勾勒著玻璃窗內(nèi)那個躍動的身影，趙硯書一個利落的空中轉(zhuǎn)體，手臂劃出流暢的弧線，落地時繃緊的腳背線條像拉滿的弓弦。我屏住呼吸，捕捉著他因發(fā)力而微微蹙起的眉心和額角滑落的汗珠，筆尖沉浸在動態(tài)的韻律里。

“嘖，這腰線的弧度是不是再繃緊一點……”我無意識地低聲嘀咕，筆尖在紙面上加重力道，試圖復現(xiàn)那瞬間的力量感。

“畫的是我嗎？”

帶著一絲運動后微喘的、再熟悉不過的清冽嗓音，毫無預兆地在頭頂上方響起，溫熱的呼吸幾乎拂過我的發(fā)頂。

“啊——！”我嚇得整個人彈了一下，心臟差點跳出喉嚨。幾乎是本能地，雙手猛地將攤開的速寫本死死合攏，緊緊抱在胸前，像護住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炭筆從指縫間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兩圈，留下一道斷斷續(xù)續(xù)的黑痕。

抬頭，撞進趙硯書含笑的眼眸里。他剛練完舞，額發(fā)被汗水濡濕了幾縷，隨意地貼在飽滿的額角，深色的練功服襯得脖頸和鎖骨的線條愈發(fā)清晰。他微微彎著腰，一手隨意地撐在長椅靠背上，目光精準地落在我懷中被捂得嚴嚴實實的本子上，嘴角噙著一抹了然又促狹的弧度。

熱浪瞬間從脖子根洶涌地燒到耳尖。我避開他洞悉的目光，舌頭像打了結(jié)：“不、不是你！你看錯了！我畫的是……是我偶像！”聲音因為心虛而拔高，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哦？是嗎？”趙硯書眉梢微挑，那抹笑意更深了，帶著點懶洋洋的戲謔。他非但沒直起身，反而又湊近了些，目光在我通紅的臉頰和緊抱的本子之間來回掃視，像在欣賞一幅有趣的畫。“可我剛才好像看見，”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聲音低沉而清晰，“某個動作，跟我剛才練的一模一樣呢？”

他的氣息帶著運動后的熱度和淡淡的汗味，并不難聞，反而有種強烈的存在感，將我籠罩。我甚至能看清他睫毛上凝結(jié)的細小汗珠。懷里的速寫本仿佛成了滾燙的烙鐵，抱也不是，丟也不是。我下意識地把本子往身后藏了藏，身體僵硬地往后縮，恨不得嵌進墻里去。

“就……就是巧合！”我梗著脖子，試圖做最后的掙扎，聲音卻弱了下去，毫無說服力。

趙硯書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像羽毛搔刮著耳膜，帶著一種“我看你還能怎么編”的縱容，目光依舊鎖在我臉上，帶著洞穿一切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愉悅。

“下次偷畫，”他聲音里笑意未減，眼神卻認真了幾分，“找個更隱蔽的角落，許畫家。”

他離得太近了。

近到我能清晰感受到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拂過我額前的碎發(fā)，看清他深色練功服下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鎖骨線條。時間仿佛被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周遭的聲音，遠處隱約的鋼琴伴奏、走廊里其他學生的腳步聲，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他低沉含笑的嗓音在耳廓里震蕩，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里轟鳴。

懷里的速寫本成了唯一的屏障，緊貼著我同樣滾燙的胸口。他洞悉的目光和嘴角那抹了然又促狹的笑意，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我牢牢困在這方寸之間，動彈不得，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就在這空氣幾乎要凝滯、心跳聲震耳欲聾的瞬間，一道清亮卻帶著明顯不悅的女聲，如同冰錐刺破了這粘稠的寂靜：

“趙硯書！你干什么呢？”

是蘇雯。

她站在幾步開外的舞蹈室門口，雙手抱臂，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先落在趙硯書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怒和疑惑，隨即又銳利地轉(zhuǎn)向我，在我通紅的臉頰、緊抱在胸前的速寫本，以及那截斷掉的炭筆上飛快地掃視了一圈。那審視的目光帶著一種無聲的質(zhì)問，仿佛在評估一件闖入她領(lǐng)地的物品。

“我找你好久了！”她語氣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老師說，新定的舞蹈服到了，讓你馬上去看看尺寸合不合適，就等你呢！”她的視線再次回到趙硯書臉上，強調(diào)了“就等你”三個字。

趙硯書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但并未完全消失，只是那促狹的意味被一種更公事公辦的神情取代。他直起身，那股籠罩著我的、帶著熱度和壓迫感的氣息也隨之抽離，走廊里微涼的空氣瞬間涌入，讓我激靈了一下。

他應了一聲：“知道了。”然后，目光再次落回我臉上。這一次，不再是戲謔的打量，而是更深沉的一瞥，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被打斷的無奈，或許還有一絲殘留的玩味，以及某種我讀不懂的深意。他沒再說什么，只是最后看了一眼被我死死護在懷里的速寫本，然后利落地轉(zhuǎn)身，朝蘇雯走去。

蘇雯站在原地沒動，目光卻一直鎖定在我身上，直到趙硯書走到她身邊。她沒有立刻跟著離開，反而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探究，有審視，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像在確認某種邊界。然后，她才轉(zhuǎn)過身，和趙硯書一起消失在舞蹈室的門后。

陽光依舊明亮地切割著地板。我抱著那本仿佛還殘留著他氣息和灼熱目光的速寫本，后背緊貼著冰涼的瓷磚墻，剛才激烈的心跳還未平復，但胸腔里卻莫名地涌上一股巨大的虛脫感和一絲揮之不去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