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游戲那晚的“醋意頓悟”之后,我和趙硯書之間那層薄紗似乎更透明了些。線上打游戲時,他的話多了點,會在我搶到藍Buff時低笑一聲“手速可以”,或者在我被對面針對時,他的的劍鋒總會第一時間出現在我身邊解圍。線下,在畫室走廊擦肩而過,他的目光會在我臉上停留幾秒,帶著探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然后若無其事地移開。他不再刻意制造和蘇雯的“親密”場面,但蘇雯依然會給他遞水、整理練功服,他接受得坦然,目光卻會若有似無地飄向我,像是在觀察我的反應。我將這一切視為心照不宣的信號,滿心雀躍都傾注在那封精心挑選了信紙、反復修改措辭的情書里。一筆一劃寫下的心意,是我在這個浮躁時代,能想到的最鄭重的浪漫。
與此同時,我下意識地開始回避與其他異性,特別是單獨相處。林嘉南,作為這個陌生城市里唯一的異性朋友,自然也在回避之列。我不想讓任何可能的“風言風語”傳到趙硯書耳朵里,哪怕只是捕風捉影。
每次因為趙硯書的一個眼神或蘇雯的一個動作而心煩意亂,想下樓買瓶冰可樂澆滅躁動時,總能在便利店碰到林嘉南值班。他看到我,會像對待所有顧客一樣,點點頭說“歡迎光臨”。我通常快速拿了飲料,刻意避開寒暄,直奔收銀臺。他會利落地掃碼裝袋。偶爾,在我拿起冰可樂時,他會很自然地從旁邊熱飲柜拿一杯焦糖奶茶放上收銀臺,語氣平常:“天冷,喝點熱的吧,正好今天員工內部價有優惠。”然后在我付錢時,順手把那杯奶茶的錢免掉,仿佛只是給老同學的一點順手便利。我每次都道謝,心里卻有點不自在,覺得自己刻意的疏遠顯得有點小家子氣,只想拿了東西快點離開。他似乎并未察覺我的別扭,或者察覺了也渾不在意,依舊平靜地做著他的工作。
畫室在一樓。有幾次構思趙硯書舞姿的速寫卡殼,煩躁地望向窗外,會看到林嘉南抱著幾箱貨物,從窗外的石板路上走過,大概是兼職送貨。冬日的陽光落在他微汗的側臉和專注搬東西的手臂上。他會不經意地抬頭,目光掃過窗內。若正好與我視線撞上,他會很普通地點個頭,算作打招呼,然后繼續走他的路。我通常也點點頭,立刻轉回畫板。
一次下小雪,從畫室出來才覺寒氣刺骨,圍巾忘帶了。剛走到便利店門口想進去避避風,林嘉南正巧推門出來,手里拿著條米白色的圍巾。“你的吧?”他語氣隨意,“上次落店里收銀臺下面了,洗好了。”確實是我的。我有點尷尬地接過,低聲道謝。他“嗯”了一聲,轉身就回了店里,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失物招領。我攥著那條帶著淡淡洗滌劑味道的圍巾,心里那點因刻意回避而產生的微小愧疚感又冒了個頭,覺得人家坦坦蕩蕩,自己倒顯得扭捏。
林嘉南就像一個安靜的背景板,存在于我因為趙硯書而閃閃發光的世界邊緣。我回避他,純粹是因為自己心里裝著別人,不想有任何不必要的枝節,與他本人無關。偶爾那點因刻意疏離而生的小愧疚,也很快被對趙硯書更洶涌的期待沖散。
平安夜,我鼓起勇氣約他:“明天圣誕節,市中心廣場有亮燈儀式,聽說很漂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耳機那邊是趙硯書帶著笑意的聲音:“好。”
圣誕節下午,我換上新買的衣服,將帶著淡淡香氣的信封小心放進包里,對著鏡子練習了無數遍自然的笑容。手機震動,是趙硯書的信息:
“抱歉,臨時有急事,去不了了。”
“下次補上。”
簡單的兩行字,像冰水澆頭。我愣在原地,反復確認了幾遍。急事?什么急事能比……我甩甩頭,壓下失落,想著也許是舞蹈室真的臨時加練。蘇絮看出了我的失落想要和我一起去,但是我想一個人。之后獨自去了廣場,絢爛的燈火,喧鬧的人群,甜蜜的情侶……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坐在冰冷的臺階上,手指無意識地刷著朋友圈。
然后,我看到了。
趙硯書和蘇雯,同時更新了朋友圈。
配圖是兩人在布置得很有圣誕氛圍的咖啡廳里的合影。蘇雯笑靨如花,依偎在趙硯書身側,趙硯書的表情有些淡,但眼神是看著鏡頭的。配文是蘇雯寫的:「MerryChristmas!和最重要的人一起?」趙硯書只轉發了,沒有配字,但那個轉發本身,就是最清晰的表態。
轟——!
世界瞬間失聲。廣場上巨大的圣誕樹燈光變得模糊扭曲,人群的歡聲笑語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血液瘋狂地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刺骨的冰涼從腳底蔓延上來,凍僵了四肢百骸。我死死盯著手機屏幕,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撕開,痛得無法呼吸。
明明……明明昨晚睡前還在互道晚安!明明游戲里他還在關心我冷不冷!明明他看我的眼神……那一切的一切,難道都是假的?都是我的錯覺?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愚弄的羞恥感如同海嘯般將我吞沒。我猛地站起來,想要立刻打電話質問他,想要沖到他面前問個清楚!可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卻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以什么身份質問?朋友?同學?游戲隊友?還是……那個他從未承認過、甚至可能從未在意過的、一廂情愿的暗戀者?
那一晚,我像個游魂一樣回到宿舍。手機屏幕不斷亮起,是朋友們小心翼翼發來的信息,大概都看到了那條官宣的朋友圈。我一條也沒回,只是把那封未送出的情書攥在手里,揉成了一團冰冷的廢紙。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腦海里反復播放著那條刺眼的朋友圈和他昨晚那句輕飄飄的“好”。失眠像鈍刀子,一點點割著神經。
第二天,我頂著濃重的黑眼圈去畫室。果然,趙硯書在刻意躲著我。在走廊擦肩而過時,他腳步明顯加快,目光瞥向別處,仿佛我是空氣。蘇雯倒是神色如常,甚至帶著點勝利者般的從容。
這種刻意的回避和冷漠,比那條官宣的朋友圈更傷人。它像一把鹽,狠狠灑在昨晚尚未結痂的傷口上。那股被欺騙、被玩弄的憤怒和不甘,壓過了心碎,終于沖垮了怯懦。
下午,我給他發了條信息,只有冰冷的時間和地點:“畫室后門走廊,放學后,等你。”用的是不容拒絕的陳述句。
放學后的走廊空無一人,夕陽將影子拉得很長。我背靠著冰涼的墻壁,手里緊緊攥著那封被揉皺又勉強展平的情書。腳步聲由遠及近,趙硯書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盡頭。他走得很慢,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緊抿的唇線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地上,沒有看我。
空氣凝固得讓人窒息。
“為什么?”我的聲音干澀沙啞,打破了死寂,帶著我自己都沒預料到的顫抖和尖銳。
趙硯書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依舊沒抬頭,沉默像沉重的石頭壓在兩人之間。
“看著我!趙硯書!”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了一整夜的痛苦和憤怒,“告訴我為什么?!你昨天答應我什么?你昨晚又做了什么?!你和蘇雯……你們……”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像針一樣扎著。
他終于抬起頭,目光對上了我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我想象中的愧疚或閃躲,只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許葉詞,”他的聲音很低,也很穩,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我和蘇雯……我們在一起了。”
“我知道!我看到了!”我的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涌上來,視線模糊,“我問的是為什么!你明明……你明明……”那些曖昧的瞬間,那些心照不宣的試探,那些讓我心跳加速的細節,此刻都成了最可笑的證據。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終于移開,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語氣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為什么?因為……沒得選。”
“沒得選?”我難以置信地重復,心頭的怒火更熾,“什么叫沒得選?!”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移向窗外光禿禿的樹枝,語氣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沉重:“許葉詞,你知道我的目標是什么。中央舞蹈學院,那是我拼了命都想進去的地方。”
“我知道!但這和我們……”我急切地想反駁。
“有關系!”他打斷我,聲音提高了一點,帶著一絲焦躁,“蘇雯……她家里有門路。她爸認識那里的一個資深教授,雖然不是決定性的,但能在寒暑假集訓、推薦信、甚至未來的一些機會上……說上話。”他艱難地說出這些,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墻壁。
“所以?”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一個可怕的猜測浮現。
“她……或者說她家里,很看重我和她的搭檔關系。覺得我們是‘黃金組合’,未來可期。”趙硯書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屈辱,但更多的是認命,“她喜歡我,很久了。這次……她提出來,希望我們能更‘穩定’一些,不僅僅是搭檔。她家里……也默認了這種‘綁定’。”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更殘酷的語言:“她說……這樣對我們都好。她爸會更愿意幫忙,資源會向我們傾斜。無論是現在打基礎,還是明年高三去參加集訓,甚至……未來考學。這對我的夢想,是條更穩、更近的路。”
“所以,你就……答應了?”我的聲音抖得厲害,巨大的失望涌上來,“為了所謂的‘資源’和‘門路’?為了那條‘更近的路’?”
“不然呢?!”他猛地轉回頭,眼神里有被戳穿的狼狽,也有破罐破摔的激動,“許葉詞,你以為靠跳得好就夠了嗎?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去嗎?你知道好的老師、好的集訓機會有多重要嗎?你知道一個有力的推薦意味著什么嗎?我爸媽就是普通工薪階層,我能靠的只有我自己!蘇雯能給的,是我靠自己很難夠到的臺階!我需要這些!你也是藝術生,我想你能明白。”他幾乎是低吼出來。
“那我呢?”我看著他,眼淚無聲地滑落,“這段時間,你那些……那些靠近,那些試探,算什么?只是……無聊時的消遣?還是……為了刺激蘇雯?”最后這個猜測讓我自己都心寒。
“不是!”他立刻否認,眼神閃爍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我對你……是有感覺的。跟你在一起很放松,很開心,是……不一樣的。”他避開了更深的情感詞匯,“但那種感覺……改變不了現實。夢想太重要了,我不能冒險,不能分心,更不能……得罪能幫我的人。”
“所以,你就選擇出賣自己的感情?”我尖銳地問,心冷得像冰窖。
“不是出賣!”他煩躁地反駁,卻又無力地垂下肩膀,“是……是選擇了一條更現實的路。許葉詞,我們都還小,未來太遠了。夢想就在眼前,我必須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機會。蘇雯……她愿意幫我,也愿意跟我一起走這條路。這是……最理智的選擇。對你,我只能說……對不起。”
“理智?”我重復著這個詞,看著眼前這個曾經讓我心動的少年,只覺得無比陌生和悲哀。他的夢想成了冰冷的秤砣,壓垮了所有朦朧的美好。
我低頭,看著手里那封承載了我所有真誠和期待的情書。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手心發疼。我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它撕成了碎片。細小的、寫著心事的紙片,像冬日里最后凋零的花瓣,無聲地飄落在冰冷的地上。
“趙硯書,”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徹底死心后的空洞,“祝你……前程似錦。”
說完,我沒有再看他一眼,挺直脊背,轉身離開。夕陽將我的影子拖得很長,很孤單。身后,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再開口。只有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寫滿少女心事的碎紙片,在穿堂而過的冷風中,打著旋兒,最終被吹進了角落的陰影里,再也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