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感情的博弈里,我們都沒有錯。
趙硯書,他像一根繃緊的弦,所有的力氣和目光都凝在腳尖那方寸之地。夢想的舞院,是他懸在頭頂的燈塔,指引著每一次旋轉與跳躍。為此,他必須心無旁騖,容不得半點閃失。這有錯嗎?沒有。換作是我,為了畫板上那個遙不可及的夢,為了央美那張沉甸甸的合格證,我大概也會死死攥住任何一根能助力的稻草,哪怕它來自深淵。
而我呢?那份喜歡,是走廊里他靠近時驟然失序的心跳,是速寫本上偷偷勾勒的、浸染了炭灰的側影線條,是平安夜鼓足勇氣發出的邀約,更是抽屜里那封字字斟酌、帶著體溫的情書。想靠近,想觸碰,想將這份悸動從云端拉回人間煙火,這又有什么錯?
錯的是時機。
錯在我們這點剛剛抽芽、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心動,偏偏撞上了人生最陡峭的隘口。高二的尾巴懸在頭頂,高三集訓的硝煙已隱約可聞。就像兩艘剛剛駛出港灣的小舟,還未來得及并肩領略海上的星辰,就被推入了決定航向的驚濤駭浪中。藝考這座獨木橋,狹窄得容不下半點分神。一個失誤,可能就意味著夢想的擱淺。
同是跋涉在這條荊棘路上的人,我太明白那重量了。每一分助力,哪怕只是蘇雯家遞來的一塊墊腳石,一句前輩的指點,也可能是托起夢想的最后一縷風。設身處地,若我是他,站在那冰冷的、決定未來的岔路口,看著唾手可得的“捷徑”和腳下尚未成形的諾言……我的畫筆,恐怕也會蘸滿名為“現實”的沉重油彩,覆蓋掉素描本上那些關于他的、柔軟潦草的印記。
所以,理智的聲音在腦中反復回響:別怪他了,許葉詞。理解他吧,他別無選擇。是我們相遇的刻度尺,卡在了命運最嚴苛的標尺上。
道理如同冰冷的舞桿,清晰筆直,我扶著它,試圖站穩。
可胸腔里那顆鮮活跳動的心,它不肯聽話啊!
憑什么?憑什么前一天深夜手機屏幕還亮著他發來的“晚安”,帶著游戲里殘留的、若有似無的維護,第二天就能風平浪靜地站在蘇雯身邊,任由那宣告般的合影刺傷我的眼睛?憑什么他就能像切換舞蹈動作一樣,干凈利落地轉身,把那些讓我臉紅心跳的曖昧瞬間,變成一場我自導自演的荒唐獨角戲?而我像個被蒙在鼓里的觀眾,直到帷幕落下,才被告知主角早已退場。
人心終究是自私的泥沼。嘴上說著“理解”與“釋然”,可心底那根名為“怨恨”的刺,卻頑固地扎在那里,每一次心跳都帶來細密的疼。趙硯書,我理解你的選擇,甚至,在另一個時空里,我可能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可是——怎么能……真的不怪你呢?
開學后的春天,步履姍姍,依舊裹挾著冬日未盡的凜冽余息。宿舍的門扉輕啟,秋秋與蘇絮的身影攜著料峭春寒一同涌入,將我圍攏。
“你沒事吧?”秋秋的聲音里揉著焦灼,幾乎要擰出水來,“這些日子,消息你只潦草回一句,電話更是石沉大海……”
我試圖彎起一個無事的弧度:“不是給你們發過了么?‘很好,勿念,不會做傻事’。”聲音出口,才覺出幾分干澀。
“可你現在的樣子……”秋秋的目光細細描摹著我的眉眼,那里殘留著揮之不去的倦影與黯淡,“哪里像是‘很好’的模樣?分明憔悴得叫人心驚。”
蘇絮在一旁,憂慮如無聲的薄霧彌漫開來:“真的……沒事嗎?”
我微微側首,避開那兩道過于關切的目光,望向窗外新抽芽的嫩枝,它們也在微寒的風中輕輕顫栗。“只是……回來之后,把自己關起來一陣子,獨自消化了一些情緒。”窗玻璃映出我模糊的輪廓,聲音輕得如同自語,“現在……真的沒事了。”秋秋蹙著眉,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關切:“你倆……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垂下眼睫深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空氣,我將那個寒假里發生的事,如同褪色的舊膠片,一幀一幀,低聲講給她們聽。每一個細節都像帶著倒刺,重新劃過心口,悶悶的疼。蘇絮聽完,輕輕嘆了口氣。她溫軟的手覆上我的手背,指尖微涼,帶著一種撫慰的力量。“唉……”她聲音里帶著深深的自責和心疼,“我應該寒假和你一起去的。要是我在……”她的語氣變得堅定,甚至帶著點罕見的銳氣,“那趙硯書和蘇雯,也不能……這么欺負你。”“欺負”兩個字,她說得輕,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直指那份被忽視的真心。
秋秋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義憤,“那個趙硯書!還有那個蘇雯!我都看到了!氣死我了!”她聲音拔高了些,引得旁邊同學側目,她趕緊捂住嘴,湊得更近,聲音放得更低,帶著暖烘烘的關切,別理他們!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他趙硯書算哪根蔥?我們葉詞畫畫這么好,人又漂亮,以后考上央美,什么樣的帥哥遇不到?到時候讓他后悔死!”
秋秋的關心像一股帶著點莽撞的暖流,笨拙卻真誠地沖撞著我心口的冰層。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那股酸澀壓下去,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沒事,秋秋。真的。就是……需要點時間。”她看著我,大大的眼睛里滿是擔憂,但還是用力點了點頭:“行!時間就時間!有什么需要我的,隨時說!姐妹永遠在!”蘇絮在一旁附和著點點頭。
低氣壓并沒有完全消散,但秋秋的咋咋呼呼和蘇絮的溫柔開解,像一陣風,吹散了籠罩在我頭頂最厚重的那片陰云。
林嘉南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總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像影子一樣安靜,卻又總能出現在某些微妙的時刻。那天放學,人潮像泄洪一樣涌向校門,樓梯轉角處光線有些暗。他站在那里,像一株安靜的植物。看到我,沒什么多余的話,只是將一個小紙盒塞進我手里。
“喏,”他的聲音平平淡淡,聽不出什么情緒,“失戀……嗯,心情不好標配。甜的。”
我低頭,掌心躺著那盒冰涼的草莓牛奶,粉色的包裝紙上印著水靈靈的草莓。那點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卻奇異地驅散了一點心口的沉悶。我抬頭看他,他的眼神很平靜,沒有探究,沒有憐憫,甚至沒有秋秋那種明顯的擔憂,就是很平常地看著我。再看看手里這盒幼稚又莫名溫暖的牛奶,我扯了扯嘴角,一個很小的、真實的弧度終于爬了上來。
“謝了,林嘉南。”我把那盒牛奶攥緊了些,冰涼的紙盒漸漸被掌心的溫度捂熱,那點甜絲絲的預感,好像真的順著指尖,悄悄滲進了心里。
日子像被風翻動的書頁,一頁頁過去。心里的那道口子,時間這劑藥膏敷上去,雖然還疼,但至少不再那么鮮血淋漓,猙獰刺目。我習慣了沒有趙硯書消息的生活頻道,習慣了繞開他經常走的路,習慣了在畫紙上涂抹更濃烈、更自我的色彩,試圖蓋過那些殘留的、模糊的影子。
蟬鳴初起,陽光變得慷慨而灼熱。那次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空氣里已有了夏的粘膩。我坐在六班教室靠窗的位置,窗臺被曬得滾燙。手里翻著一本畫冊,心思卻飄忽不定。窗外走廊,是通往體育館的必經之路。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我曾刻入骨髓的、熟悉的韻律,是他和籃球隊的幾個身影。
我翻動書頁的手指猛地停滯,指尖死死按住光滑的銅版紙。心跳猝不及防地漏跳一拍,隨即又急促地擂動起來,撞得胸腔生疼。我沒有抬頭,連呼吸都屏住,整個后背繃得僵直,如同一張拉滿的弓弦。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一道目光,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夏日午后般悶熱的重量,先是落在我低垂的發頂,繼而緩緩游移,最終停留在我無意識、微微顫抖的指尖上——那指尖,正壓著攤開的畫冊邊緣。身旁,林嘉南原本安靜的目光也從畫冊上抬起,極其短暫地掠過我瞬間繃緊的側臉,又順著我的僵硬,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但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將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攤開的書頁上,仿佛在固定一個易逝的瞬間。他靠得近,身上干凈的皂角味混合著畫冊的油墨氣息,在悶熱的空氣里形成一小片奇異的安定區域。
那目光停留了數秒,像一片被熱風卷起的柳絮,輕飄飄地拂過,帶著遲疑,帶著一絲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暑氣蒸騰過的復雜。它掃過我,也掠過我身旁那個安靜的身影。
我的手指死死捏著書頁邊緣,指節用力到泛白,幾乎要將那光滑的紙張掐出印記。視線固執地釘在書頁的某一點,一幅夏日荷塘的彩繪,粉荷亭亭,碧葉連天。卻連那抹鮮亮的粉色都模糊成了晃動的光斑。直到那腳步聲重新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倉促,漸行漸遠,最終被走廊盡頭涌來的熱浪和喧鬧吞噬。
我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再慢慢吐出。窗外的陽光白花花一片,刺得人睜不開眼。林嘉南搭在書頁上的手指悄然收回,仿佛什么都沒發生。我合上畫冊,指尖劃過被陽光烤得微燙的封面,那點余溫燙著皮膚,也燙著心口。
原來有些人,有些心事,就像我抽屜最深處那封未曾寄出的情書。字字句句都是彼時滾燙的心跳,落筆時傾盡了所有的孤勇與期冀,最終卻只能被時光的塵埃覆蓋,被夏日的潮氣浸染,成為青春書頁里,一道無法投遞、也終將在歲月里褪色泛黃的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