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沉重的閘門終于落下，緊繃的弦卻并未立刻松弛。我們像一群被驟然留在淺灘的魚，還得在學校這片熟悉的水域里，漫無目的地漂游半個月。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異的真空感，大考的硝煙散盡，假期的號角又尚未吹響。書本攤在桌上，字句卻像浮在水面的油，怎么也沉不進心里去。連講臺上的老師，目光掃過我們這群明顯神游天外的家伙，也只是寬容地搖搖頭，嘴角噙著一絲了然的笑意。
于是，晚自習的規矩也變得格外柔軟。日光燈管的白光有時會被刻意熄滅，投影儀的光束打在幕布上，教室里便彌漫起一種近乎節日的氣氛。或者，讓學藝術的、練體育的，去各自尋找角落，追逐那些與考卷無關的熱愛。
那晚放的是一部老片子，光影在幕布上流淌，故事卻似乎沒人真正在意。教室里光線昏暗，只有屏幕的光影明明滅滅，映著一張張年輕卻略顯茫然的臉。空調開得有些足，絲絲涼意順著裸露的手臂爬上來。
就在這時，身邊的座位微微下陷。林嘉南不知何時挪了過來，挨著我坐下。黑暗中，衣料發出細微的摩擦聲。我的心跳，在電影配樂的間隙里，不聽話地漏跳了一拍。
熒幕上正上演著某個緊張的情節，光線驟然一暗。就在這濃稠的黑暗徹底包裹住教室的瞬間，一只帶著微涼觸感的手，帶著一點試探的遲疑，悄悄地、輕輕地，從座位底下摸索過來，然后，堅定而溫柔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空調的涼氣仿佛還凝在他的指尖，那微涼的觸感讓我手背的皮膚下意識地輕顫了一下。像一片初冬的雪花，帶著不容忽視的涼意，卻又輕盈得不可思議。我沒有動，沒有抽回，也沒有轉頭去看他。只是任由那帶著涼意的手，一點點包裹住我的手指，掌心貼著掌心，微涼的皮膚下，漸漸透出屬于他的、越來越清晰的溫熱。
熒幕的光影重新亮起，照亮了他故作平靜的側臉輪廓，只有微微抿緊的嘴角，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而我的手，被他安靜地握著，藏匿在課桌下那片小小的、隱秘的陰影里。空調的冷風依舊在頭頂盤旋，可被他包裹住的那一小片肌膚，卻像捂著一塊溫潤的暖玉，熱度從指尖一路蔓延，悄悄熨帖了微涼的手臂，甚至讓耳根也悄悄發起燙來。
電影的聲音在耳邊流淌，畫面在眼前切換，卻像隔著一層朦朧的毛玻璃。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課桌下那緊密相貼的掌心。他的指節修長，帶著一點薄繭，此刻卻異常輕柔地收攏著。那份微涼的初始觸感早已被彼此的體溫驅散，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暖意和一種隱秘而巨大的存在感。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目光都投向閃爍的屏幕，仿佛看得無比專注。只有桌下緊密交握的手，泄露著這昏暗光影里，獨屬于兩個人的、無聲而滾燙的秘密。那份小心翼翼的觸碰，那掌心傳遞的溫度，比任何電影情節，都更清晰地刻在了那個慵懶又悸動的夏夜。
距離正式放假還有一周的光景，校園里彌漫著一種行將散場的躁動與倦怠。對于像我們這樣即將踏上藝術征途的人來說，學校格外開恩，網開一面，允許我們提前離校，奔赴各自專業集訓的戰場。
消息傳來，本該是奔向夢想的雀躍，我的心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沉甸甸地墜著。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望向那個熟悉的、通往舊畫室的方向。
不是怕遇見誰。陳奕的身影早已不在那里——家庭的壁壘終究高過了少年對畫筆的渴望，他沉默地退場，留下一個關于現實與夢想的、略帶苦澀的注腳。而趙硯書，他和蘇雯，像兩只羽翼漸豐的鳥，飛向了更明亮、更專業的舞蹈殿堂，那里有更廣闊的舞臺。
只是那個承載過舊時光的畫室……它像一個盛滿了過多記憶的容器。每一個角落都仿佛殘留著未散盡的低語，，也有……一些帶著微刺感的輪廓和氣息。那是些我不愿主動打撈，更不想置身其中去重溫的碎片。幸而，選擇并非只有唯一。我和蘇絮，這對同樣被畫筆牽引的同伴，目光投向了一個新的坐標，另一間資質更優、聲名更顯的畫室。它代表著更嚴苛的訓練、更清晰的未來指向，也意味著一個嶄新的、未被過往浸染的空間。幸有蘇絮。在這個需要重新適應、重新扎根的地方，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安穩的錨點。她熟悉的笑容，她收拾顏料時利落的動作，她對著新畫室布局圖小聲的嘀咕，都像一道柔韌的屏障，隔開了那些試圖尾隨而來的、關于舊地的陰翳。
離校的日子終究還是到了。空氣里浮動著一種微妙的、混雜著解脫與悵惘的氣息。
心里有一份沉甸甸的、無法當面交付的告別。我找理由把秋秋叫出來，清晨的風拂動她的發梢。我從書包夾層里拿出一個素白的信封，邊緣被摩挲得有些柔軟。
“秋秋，”我把信封輕輕放進她手里，指尖觸到她溫熱的掌心，“等我走了，再給他。”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晨光。信封上沒有名字，但我們心照不宣那個“他”是誰。秋秋低頭看了看信封，又抬眼望向我，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滿了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她用力點了點頭，握緊了信封：“放心。”
背上沉甸甸的書包，那串系在書包側邊、跟隨我許久的黃銅小鈴鐺便隨著我的步伐輕輕晃動起來，發出細碎而清脆的“叮鈴、叮鈴”聲。這聲音平日里淹沒在課間的喧鬧里，并不起眼，此刻，在空蕩了許多的走廊里，卻顯得格外清晰、孤單，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我一步步走向教室的方向，并非進去，只是要經過那道熟悉的門。教室的門半開著，里面隱約傳來翻動書頁和壓低的話語聲。我的腳步不自覺地放慢，目光掠過門縫，能瞥見熟悉的桌椅排列，能感受到那個熟悉身影可能存在的方位。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悶悶的。
就在我經過教室門口的那一剎那，書包上的鈴鐺因為步伐的震動，忽然發出一串更密集、更清亮的“叮鈴鈴——”。
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像一顆投入寂靜湖面的小石子。它那么清晰地蕩漾開去，仿佛穿透了半開的門扉，穿透了教室里彌漫的書卷氣息，直直地落向那個角落。它像是在替我說話，用盡所有金屬的震顫和空氣的波動，拼湊出一句無聲卻震耳欲聾的——
再見。
我甚至不敢側頭去看門內是否有人抬頭，是否有人循聲望來。只是挺直了背脊，加快了腳步，任由那串鈴鐺在身后留下一路漸漸遠去的、細碎又執拗的余音——“叮鈴…叮鈴…”。那聲音纏繞在空曠的走廊里，也纏繞在我的心上，每一聲輕響都敲打著離別的鼓點。
直到走出教學樓，走向美術班時，那“叮鈴”聲才漸漸被夏日的蟬鳴和行李箱輪子滾過地面的聲音取代。我抬手輕輕按了按書包上那串安靜下來的小鈴鐺，冰涼的黃銅觸感留在指尖。剛才那一路的鈴聲，仿佛耗盡了我所有當面道別的勇氣，也替我，向那個未能回頭的方向，投去了最后一聲清脆的、悠長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