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畫室的日子,像被投入一個巨大的、高速運轉的顏料研磨機。我和蘇絮,兩個初來乍到的身影,迅速被卷入這場沒有硝煙卻分秒必爭的戰爭。生活的底色被徹底覆蓋:清晨是鉛筆與素描紙摩擦的沙沙聲,午后是調色板上永不停止的攪拌與碰撞,深夜則凝固著速寫本上無數飛馳的線條。日復一日,枯燥如同畫室里恒定的光線,纏繞著每一根神經。指尖永遠嵌著洗不凈的炭灰,袖口沾染著洗褪了又新染上的、難以名狀的顏色。
壓力像不斷壘高的畫架,沉重地懸在頭頂。在一次晚間的速寫講評中,緊繃的弦終于斷裂。那位素來嚴厲的老師踱步到我的畫板前。我屏住呼吸,等待批評或指點。然而,他做出的動作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他竟抬起腳,用沾著地面灰塵的鞋底,漫不經心卻又帶著十足侮辱性地,蹭踩在我的畫紙上,一路碾到我面前。畫紙上那個努力捕捉的動態人物,瞬間被蒙上一層骯臟的鞋印。
“看看你這結構!松散得像沒骨架!”他的訓斥劈頭蓋臉。
那一刻,胃里本就翻攪的不適感,連日積壓的疲憊、委屈、不被尊重的憤怒,如同被點燃引信的炸藥,轟然爆發。“你可以拿給我看!可以叫我過去!為什么要用腳踩?!”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胃部的痙攣而發顫,在寂靜的畫室里顯得異常尖銳。
爭執的結果毫無懸念。我像一只被斗敗卻心有不甘的小獸,抓起背包就想摔門而去,用劇烈的聲響宣泄滿腹的窩囊氣。
“站住!去哪?”老師冰冷的聲音追來。
“去廁所!”我頭也不回地吼出這三個字,幾乎是沖了出去。
廁所隔間冰冷的門板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強撐的憤怒瞬間崩塌,只剩下洶涌的、無聲的淚水。畫紙上那個刺目的鞋印,仿佛踩在了我的自尊心上。門外傳來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是蘇絮。她輕輕敲了敲門,聲音里滿是擔憂:“是我。你…還好嗎?”
門鎖輕響,她擠了進來,看到我狼狽的樣子,什么也沒問,只是輕輕抱了抱我顫抖的肩膀。“別回去了,”她低聲說,“就說胃疼得厲害,回宿舍歇著吧。”我用力點頭,此刻再也不想看到那張臉。后來,我以胃痛為由,逃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空間。那個老師,成了我心里一根頑固的刺,厭惡至極,卻又不得不日日面對他苛刻的目光。
轉機伴隨著更大的壓力降臨。因為幾次考試成績拔尖,我和蘇絮被破格調入了那間傳說中的“復讀生大神班”。推開那間畫室的門,撲面而來的是一種近乎凝固的專注和令人心驚的速度感。這里的每個人,眼神里都淬煉著背水一戰的決絕。他們一上午就能完成一張結構精準、細節豐富的長期素描,而我們,常常需要再額外耗上一個悶熱的中午。于是,畫室午休時分的寂靜里,常常只剩下我和蘇絮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以及彼此間一個心照不宣的、疲憊卻堅定的眼神。汗水滴落在畫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正是在這種近乎自虐的追趕中,我們的筆觸以驚人的速度蛻變、成熟。當同期進來的伙伴們還在石膏幾何體上反復推敲明暗時,我和蘇絮已經能沉穩地坐在人體模特前,用炭筆或油彩,捕捉那鮮活肌理下流動的生命力和復雜的結構韻律。
在這被線條、色塊和無形壓力填滿的逼仄時空里,唯一能鑿開一個透氣孔的時刻,便是周日上午那短暫而奢侈的“放風”。當那冰涼的手機重新回到掌心,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撥出爛熟于心的號碼,聽到林嘉南那聲帶著睡意或陽光氣息的“喂?”時,所有的堅硬外殼仿佛瞬間融化。
我會向他傾倒積攢了一周的沙礫:老師的刁難、某個怎么都畫不好的局部帶來的挫敗、復讀生班里令人窒息的追趕感、甚至中午盒飯的難以下咽……也會帶著一絲小小的雀躍分享:今天被大神夸了結構準、蘇絮幫我調出了一個超棒的高級灰、終于第一次完整畫完了一張真人半身像……
電話那頭的林嘉南,總是安靜地聽著。他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力量,像冬日午后曬得蓬松溫暖的棉被,輕柔地包裹住我所有的不安和委屈。他從不急著打斷或給出解決方案,而是在我傾訴的間隙,適時地插入一句:“他那樣做真的很過分,不是你的問題。”或者“哇,聽起來好厲害!我就知道你可以!”又或者只是簡單的一句“辛苦你了。”這些話語,如同精準滴落在干涸心田的甘露,恰到好處地給予撫慰和肯定。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這高壓齒輪運轉中,一個恒定而溫暖的坐標。
然而,平靜的水面下,并非沒有暗流。我們班的班長,一個專業能力同樣強悍、在復讀生中頗有威望的男生,不知何時將目光投向了我。起初是借討論畫法靠近,后來便是課間遞來他“順手”多削好的、尖細無比的炭筆,或是“恰好”多買了一杯溫熱的奶茶放在我畫架旁。他的意圖昭然若揭。
我明確地、不止一次地告訴他:“班長,謝謝,但我有男朋友了。他在外地,我們感情很好。”我的拒絕清晰而直接。
但他似乎將這視為一種挑戰,或者僅僅是我在“矜持”。他的“關心”變得更具侵入性:在我畫到關鍵處時頻繁搭話,甚至自作主張地想幫我修改畫面。不勝其煩的騷擾感像蚊蠅般縈繞,讓我在緊張的學業之外,又平添一份煩躁和不安。蘇絮私下里氣得直罵他“沒眼力見”。
這份異樣,終究沒能逃過那位主課老師的眼睛。一天課后,她面無表情地走到班長座位旁,敲了敲他的畫板,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跟我來趟辦公室。”
沒人知道辦公室里具體說了什么。是警告他不要影響班級氛圍?還是點明我并非故作姿態的拒絕?抑或是用更現實的“前途”敲打了他?總之,當班長從辦公室回來時,臉色有些沉郁,卻再也沒看過我一眼。那些多余的炭筆、奶茶和刻意的接近,如同被橡皮擦抹去,徹底消失了。這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就這樣在老師無聲的干預下,不了了之。空氣終于恢復了它應有的、只屬于鉛筆灰和顏料味道的純粹。
而電話那頭林嘉南溫暖的聲音,依舊是我在每一次筆觸落下、每一次壓力襲來時,最渴望聽見的、來自遙遠港灣的回響。
集訓的日子像一列永不停歇的夜行火車,載著沉甸甸的畫具和更沉甸甸的夢想,碾過無數個被鉛筆灰染黑的黎明與深夜。
終于,聯考的日子,如同地平線盡頭驟然亮起的站臺燈光,帶著決定性的意味,迫近了。走進考場前,我并非沒有底氣。那些在復讀生班里被“碾壓”又掙扎著爬起的日夜,那些午休時分獨自加練的汗水,還有蘇絮無聲的陪伴和林嘉南電話里一次次堅定的“你可以”,都像一層層夯實的基石,支撐起一份沉甸甸的自信。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是時候交出這份答卷了。
然而,命運似乎總愛在最關鍵的節點,開一個冷酷的玩笑。導火索,是一塊不起眼的軟墊。速寫本是我的軟肋,為了穩住手腕,增加一點可憐的舒適度,我一直依賴一塊小小的、不起眼的灰色軟墊,它就墊在速寫板下。它是我對抗緊張和手抖的小小“護身符”。
聯考前夜,空氣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老師把我們叫到他房間做最后的“臨陣磨槍”,要求再畫幾張速寫保持手感。房間里燈光慘白,氣氛凝重。畫完后,大家各自收拾,疲憊地散去。我確信自己帶走了所有東西——畫板、筆盒、橡皮……唯獨忽略了那塊習慣性墊在板子底下、與深色畫袋幾乎融為一體的軟墊。直到回到宿舍,才看到老師在群里發的一張照片:一塊孤零零躺在桌子上的灰色軟墊。配文:“誰的?落我這兒了。”我當時還在心里嘀咕:誰這么粗心?明天可是聯考啊!完全沒意識到,那個“粗心大意”的人,正是我自己。
第二天,速寫考場。肅殺的氣氛彌漫。監考老師宣讀冗長的規則,空氣里只有紙張翻動和鉛筆滾落的細微聲響。就在開考前幾分鐘,旁邊一個考生怯生生地問:“老師,這種墊板……能帶進去用嗎?”他手里拿著一塊和我那幾乎一模一樣的軟墊。監考老師瞥了一眼,公事公辦地回答:“可以,墊板沒問題。”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中了我!墊板?我的墊板?!心臟猛地一沉,我立刻低頭去翻找畫袋夾層、側兜,甚至把畫板拿起來抖——沒有!那個熟悉的灰色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冷汗瞬間從額角、后背滲出,昨晚群里那張照片閃電般擊中腦海,那是我的!我的“護身符”落在了老師的房間!“嗡”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
原本就深植于心的、對大型考試的恐懼,像被瞬間釋放的黑色潮水,洶涌地淹沒了剛剛筑起的自信堤壩。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冰冷的手指和狂跳的心臟。試卷發下來了,動態復雜的人物組合像在嘲諷我。拿起筆,手腕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線條虛浮無力,連最基本的動態都抓不準。腦子里全是那塊丟失的墊板,是老師房間里那張照片刺眼的定格。時間像失控的沙漏,瘋狂流逝。當結束的鈴聲尖銳地響起時,我的畫面,還是一片狼狽不堪、結構松散、甚至沒能完成的半成品。巨大的恐慌和絕望,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嚨。
下午的色彩考試,如同命運的補刀。當我懷著最后一絲僥幸走進考場,祈禱著考題能仁慈一點時,掀開試題紙的一剎那,我的呼吸停滯了。靜物臺上,在一堆常規的蘋果、罐子、襯布中間,赫然躺著一顆菠蘿!那正是我練習時無數次搞砸、結構總是畫得僵硬刻板的,我最恐懼的,祈禱了一萬遍不要出現的“噩夢水果”菠蘿!那一刻,感覺頭頂的日光燈都“咔噠”一聲熄滅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上午速寫的潰敗感還未散去,下午這致命一擊徹底抽干了最后一點力氣。握著畫筆的手是冰涼的,調色盤上的顏色仿佛都在嘲笑我。大腦一片混沌,機械地涂抹著,卻完全失去了對色彩的感知和控制。那個菠蘿,像一個獰笑的符號,宣告著我所有努力的崩塌。走出考場時,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蘇絮擔憂地迎上來,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欲言又止。結果,不言而喻。成績出來的那天,屏幕上那個刺眼的、遠低于預期的數字,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沉重地切割著所有熬過的夜、流過的汗和曾經燃燒的期盼。我考砸了。那塊丟失的灰色軟墊和那顆不期而至的菠蘿,成了這場傾覆的戰役中,最荒誕也最致命的注腳。自信的堡壘,在那一刻,轟然倒塌,只剩下一片無聲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