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關在昏暗的房間里。手機震動,屏幕上亮起林嘉南的視頻請求。我盯著它,手指懸空,最終在鈴聲將斷時接通,卻把屏幕扣在枕頭上。
“喂?”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背景很靜,帶著那種熟悉的、冬日暖陽般的穩定感。沒有追問,只有一片沉靜的等待,像一片溫厚的土壤,準備承接我所有的委屈。
聽筒里是我壓抑不住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地訴說著考場的慌亂、手腕的顫抖、未完成的速寫,還有那顆刺眼的菠蘿帶來的絕望。話語破碎,充滿了自我否定。
他安靜地聽著,只有平穩的呼吸聲在電流中輕輕起伏,像一只溫暖的手,無聲地拍撫著我的后背。直到我語無倫次的傾訴告一段落,只剩下哽咽,他才溫和地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蘇絮都告訴我了。”他先確認了信息,語氣里沒有驚訝,只有一種了然的理解。“換了誰都會懵,都會慌的。這不是你的問題,真的不是。”他重復了“不是你的問題”,像在強調一個重要的、我必須接受的事實。
電話這頭,我的抽泣因為他的話而停頓了一瞬。他捕捉到了這微小的變化,聲音更柔和了幾分,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暖意:
“而且,我知道的。”他輕輕地說,仿佛在分享一個只有我們倆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你畫室里那些堆成山的速寫紙,知道那些你跟我說‘畫到想哭’的深夜,知道你手上那些洗不掉的鉛筆灰和顏料漬……你有多用力,我都知道的。”他沒有提“結果”,只是細細地數著那些無法被一張考卷抹去的、實實在在的努力痕跡。這些話,比任何空泛的鼓勵都更有力量,像暖流,緩緩滲入冰冷的四肢百骸。
短暫的沉默后,他再次開口,聲音平穩而篤定,帶著一種撫平波瀾的力量:“這次考試,它很重要,但它決定不了所有。”他承認它的分量,卻不允許它成為壓垮一切的巨石。“路還長得很,后面還有機會。你的底子在那里,那些熬過的夜不會白費。”他避開了“失敗”這個詞,而是用“底子”、“機會”和“不會白費”來構建希望。
最后,他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飽含著深切的憐惜:“真的……辛苦你了。”這三個字,是他最常說的,也是此刻最熨帖的。它包裹著我所有的疲憊、掙扎和此刻尖銳的痛楚。
電話掛斷。房間里依舊昏暗。我慢慢翻過手機,屏幕的光映著淚痕交錯的臉。心里那片冰冷的廢墟上,被他的話撬開了一道縫隙,暖意和光亮正一點點滲透進來。林嘉南沒有激昂的誓言,沒有冗長的道理。他安靜地承接了我的崩潰,然后用那些精準、溫和卻無比堅定的話語,像冬日午后蓬松溫暖的棉被,一層層包裹住我所有的寒意和破碎。他的存在,他話語里那份沉靜的理解和毫無保留的信任,本身就是這巨大失落中,最恒定、最溫暖的坐標。告訴我,即使世界在這一刻顯得灰暗,但有他在,就還能畫下去。
集訓的硝煙散盡,帶著聯考失利的余燼和未完成的校考期許,我重新踏入了闊別半年多的校園,一頭扎進了文化課的汪洋大海。半年多的空白像一道深深的溝壑橫亙在面前,要在僅剩的半年里填平它,追趕那些從未停歇的腳步,壓力沉甸甸地壓在肩頭。
更深的失落來自熟悉世界的瓦解。走進曾經的6班教室,目光下意識地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林嘉南的座位,空了。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揪了一下。他那樣耀眼的成績,毫無懸念地被選拔進了尖子云集的4班,正向著高考的頂峰沖刺。環顧四周,曾經熱鬧的小圈子也散了:有的朋友選擇了單招,早已離校;
就連常常一起說笑的秋秋,名字也赫然出現在4班的名單上。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疏離的安靜。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一個誤入他鄉的旅人,周遭的熱鬧與我無關,只剩下書本翻動的沙沙聲和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去年年底那場席卷而來的疫情,雖然已緩解了許多,但嚴格的防控措施如同無形的柵欄,依舊規范著校園的秩序。每個班級的人數被嚴格控制,不得超過三十人。4班作為尖子班,人數自然超出了限額。于是,調整名單下來了,需要從4班分流幾位同學到其他人數較少的班級。
那天,班主任拿著新的分班名單走進教室,平靜地念著轉來的幾個名字。我低著頭,筆尖無意識地在草稿紙上劃著,心思還沉浸在堆積如山的公式和單詞里,對周遭的變動有些麻木。
“……還有,林嘉南同學,從四班轉到我們班。”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我猛地抬起頭,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講臺上,班主任的神色如常。我的心臟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猛地松開,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地跳動起來,一下下撞擊著胸腔,帶著一種近乎眩暈的狂喜。
真的是他!
那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千層漣漪。原本沉悶的空氣仿佛被注入了新鮮的氧氣。我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抱著書本,在老師示意下走進教室,穿過過道,在離我不算太遠的一個空位坐下。他依舊是那副安靜沉穩的樣子,只是換了個環境,似乎并未引起他太多的波瀾。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他抬頭朝我笑了笑。
那一刻,之前所有因分離和陌生感帶來的陰霾,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陽光瞬間驅散。巨大的、純粹的喜悅像溫暖的潮水,一下子淹沒了所有關于追趕的焦慮、關于聯考失利的沮喪。我趕緊低下頭,掩飾住幾乎要溢出來的笑意,手指卻悄悄攥緊了筆桿,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心里有個聲音在雀躍地尖叫:他在!他竟然回來了!在這個我以為只剩下孤軍奮戰的地方,他回來了!
這份失而復得的驚喜,在心底無聲地炸開,化作無數細小的、雀躍的火花,點亮了原本有些灰暗的歸途。
高三的學習是非常緊張的,每個人都為了高考而努力,每天刷著無止境的題,就連中午僅有的一點休息的時間都在刷題,晚上拿著手電筒在被窩里背著文綜知識點,老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要我們能好好的放松,晚上是不準打著手電筒學習的,看到就沒收,想要我們得到充足的休息。
由于我落下了半年的學習,我的成績也掉了下來,課間,或者放學后值日結束的傍晚,空蕩蕩的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幾個人。我常常對著攤開的習題冊發呆,筆尖懸在紙上,半天落不下一個字,眉頭不自覺地緊鎖著。
這時,旁邊的座位會輕輕拉開。林嘉南會抱著他的書本或者卷子,很自然地坐到我旁邊。他沒有刻意說“我來幫你”,也沒有流露出絲毫“這很簡單”的優越感。他只是安靜地坐下,側過身,目光落在我卡殼的地方。
“是這里不太明白嗎?”他的聲音總是很輕,像怕驚擾了題目的思路,帶著詢問而非指導的意味。
如果我點頭,或者含糊地指著一個公式,他會拿起筆,不是直接講解,而是先在草稿紙上清晰地寫下相關的知識點或推導過程,字跡工整有力。“你看,這里其實用的是這個原理……”他的講解和他的人一樣,沉靜、清晰,沒有多余的廢話,總能精準地切入我思維卡殼的那個點。他不會一股腦兒地灌輸,而是像剝繭抽絲,一步步引導我思考,直到我自己“啊”的一聲,恍然大悟。
他的耐心是無限的。一道題講一遍不懂,他就換種方式講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我眼里的迷霧散開,露出理解的光亮。他講題時,神情專注,目光沉靜地落在紙面上,偶爾抬眼看我一下,確認我是否跟上。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在他低垂的睫毛和專注的側臉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空氣中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他低沉平緩的講解聲。
那些傍晚的課桌旁,筆尖的沙沙聲和低語,成了我灰暗追趕期里,最溫暖也最堅實的光。他不僅是在幫我補習知識,更像在用他獨有的沉靜力量,一點一點,幫我重建起被聯考失利和學業空白幾乎摧毀的信心。他讓我相信,縱使起點落后,只要方向清晰,步履不停,總能在荊棘中踏出一條路來。而這條路上,我不是孤身一人。
可是距離高考還要一個月的時候,學校通知合班,也就是意味著林嘉南要回4班,我們要和5班合班,教室亂哄哄地在挪桌椅,林嘉南最終還是抱著書包回到了四班那邊。他下午在辦公室磨了很久,聲音低低的,帶著懇求,但沒用。我看著他那片空出來的座位,心里像堵了塊石頭。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學校把所有藝術生都調到了六班,六班徹底成了一個藝術班。趙硯書和蘇雯也轉了過來。
和秋秋吃完午飯回教室的路上,她突然湊近,壓低聲音,帶著點八卦又小心翼翼的語氣問:“采訪一下,看到趙硯書轉進來,什么感受?”
什么感受?
再次見到他的那一刻,心臟還是不受控制地緊縮了一下,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攥住,又很快松開。但奇怪的是,那種曾經翻涌的情緒,如今卻像是隔了一層薄薄的霧,不再那么清晰、那么刺痛了。
或許是因為時間,或許是因為……林嘉南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遞來一盒草莓牛奶,或者一句輕描淡寫的“作業寫完了嗎?”,又或者只是安靜地坐在旁邊,讓我知道,原來有些情緒,真的會慢慢淡去。
課桌腿蹭著地板,聲音刺耳。我低頭,手指反復按著鉛筆盒的開關。“啪嗒、啪嗒”。盒底躺著他之前遞來的紙條,解題步驟寫得飛揚。捏在手里,薄薄一張紙,卻像有千斤重。猶豫半天,還是沒遞出去,又把它塞回了最底下。我深吸一口氣——好吧,接下來的路,真得自己一步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