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把六月的高考推遲了一個月。這多出來的三十天,像命運悄悄塞進我們手里的糖果,甜得讓人心慌,也拉長了離別的倒計時。
午飯后,教學樓西側那個安靜的樓梯口成了我的“據點”。背靠著微涼的瓷磚墻,目光在樓下涌上來的人潮里精準“掃描”。秋秋經過,總會促狹地笑:“嘖,‘望夫石’又上線啦?”我笑著瞪回去,心里卻像揣了只小兔,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因為我知道,他很快就會出現。
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林嘉南的身影從轉角處冒出來。他抬頭看見我,原本略帶疲憊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嘴角也彎起一個只有我懂的弧度。
“又在‘站崗’?”他幾步跨上來,聲音帶著笑意,自然地停在我面前,距離近得能聞到他校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嗯,等你啊。”我小聲說,臉頰有點發燙。他飛快地掃了眼周圍,確認沒人特別注意這邊,然后迅速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捏了一下我的指頭,快得像蜻蜓點水,卻帶著灼人的溫度。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小動作。
“今天數學卷子最后那道大題……”他一邊低聲說著解題思路,一邊用肩膀若有似無地碰了碰我的肩膀,像兩顆依偎的小樹。陽光透過高窗,把我們靠在一起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在磨石子地面上悄悄交疊。
有時什么也不說,就并肩站一會兒。聽著樓上樓下喧鬧的人聲,感受著彼此安靜的呼吸和手臂間細微的觸碰。這短暫的同框,是題海沉浮里最珍貴的浮木,足以讓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筆尖沙沙的摩擦聲都帶上一點隱秘的甜。
這被疫情“偷”來的一個月,每一天在樓梯口的等待和相見,都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秘密儀式。高考的倒計時懸在頭頂,而每一次指尖的輕觸,每一次眼神的交匯,都是我們在這兵荒馬亂的青春里,悄悄為彼此點亮的、微小卻堅定的星光。
再甜蜜的糖,嘗久了也難免粘牙。秋秋一句“林嘉南給了他們班女生一袋奶”,像根細小的刺,猝不及防扎進我心里,讓我突兀的想起了趙硯書和蘇雯,酸脹得難受。
午休的樓梯口,陽光依舊,氣氛卻變了調。我堵住他,聲音壓著,卻繃得發緊:“聽說你挺大方,奶都開始送別人了?”他愣了一下,眼神有點閃躲:“她以前給過我東西…初中關系挺好的,就一袋奶而已…”“關系好?一袋奶而已”這幾個字像火星,瞬間點燃了我強壓的占有欲,“現在你有女朋友,不該保持點距離嗎?”我盯著他,期待一個安撫,一句承諾。他卻皺起眉,語氣里帶著點被質問的不耐煩:“那我們以前關系好,以后就不能更好了嗎?”
“更好?”心像被那袋奶狠狠砸了一下,又冷又沉。所有委屈和憤怒涌上來,堵住了喉嚨。我瞪著他,丟下一句冰碴子似的“那你們更好吧!”轉身就走,把樓梯口那片曾屬于我們的陽光和他錯愕的臉,狠狠甩在身后。
冷戰像一層看不見的厚玻璃,隔開了我們。樓梯口空了幾日,只有自己的影子作伴。連朋友打趣的聲音都消失了,空氣里只剩下沉默的尷尬和筆尖摩擦試卷的沙沙聲。無數次,眼角的余光瞥見他經過走廊,又迅速收回。心里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叫囂著委屈不肯低頭,另一個卻悄悄后悔,琢磨著要不要遞個臺階。
就在那點猶豫快要破土而出時,秋秋神秘兮兮地塞給我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喏,他給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背過身,小心翼翼地展開。熟悉的字跡有些潦草,卻清晰地寫著:
“我錯了,不該那么說。奶是還人情,沒別的意思。別生氣了…小氣鬼?”
最后那個帶著試探的稱呼,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那層厚厚的冰“咔嚓”一聲,裂開了一道縫。陽光正好,穿過樹葉縫隙灑下來。臺階已經悄悄放下,我們心照不宣地踩上去,那場小小的風暴,便融化在初夏微暖的風里,只剩下一點心有余悸的甜。
疫情下的校園空得讓人心慌。高一高二的教室鎖著門,桌椅沉寂,只有我們高三這一層還亮著燈。沒有學弟學妹們喧鬧的送考,也沒有貼滿祝福的走廊。高考那天清晨的校園,只有去年留下的舊橫幅孤零零地懸在褪色的教學樓上,紅布被曬得發白,在風里無精打采地晃著。一股說不清的寂寥,無聲無息地漫上來。
都說“高考逢雨是吉兆,魚躍龍門化龍時”。可我們攤上的這三天,老天爺像是把積攢了一夏的熱浪全傾倒了下來。烈日當空,毫無遮攔,柏油路軟得能踩出腳印,空氣滾燙,吸進肺里都帶著灼燒感。世界仿佛在巨大的蒸籠里緩慢融化,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
老師們一遍遍叮囑:考完一科,就讓它過去,千萬別對答案,抓緊看下一門。可道理歸道理,心總是懸著。登上那輛開往考場的舊客車,鐵皮車廂被曬得滾燙,座位摸上去都燙手。大家沉默著,只有引擎的轟鳴和翻動書頁的沙沙聲,載著一車沉甸甸的彷徨,駛向未知的戰場。
前一晚,林嘉南還是來了。我們坐在教學樓后臺階上,借著昏黃的路燈光。他把我的重點筆記又細細過了一遍,聲音刻意放得平緩:“別慌,就當平時模擬。你復習得很扎實了。”他的筆尖劃過紙面,留下沙沙的輕響,像某種鎮定的錨,試圖穩住我晃蕩的心緒。臨別時,他輕輕捏了下我的手腕,指尖帶著夜風的微涼:“明天見,加油。”
然而真坐到考場上,頭頂風扇徒勞地攪動著燥熱的空氣,汗水還是悄悄浸濕了額發。攤開試卷,心跳依舊擂鼓。深吸一口氣,想起他筆尖的沙沙聲,還有那句“別慌”。筆尖落在答題卡上,雖然指尖微顫,但終究一行行寫下去,沒有出什么大錯。窗外的陽光白得刺眼,筆下的字跡,就在這片寂靜的、被高溫籠罩的戰場上,一格格填滿了通往未來的空格。橡皮擦下的碎屑,像被曬干了的細小雪花,無聲堆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