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最后一筆落下,緊繃的空氣終于松動了。然而屬于我們的畢業季,卻像一陣被風吹散的薄霧,消散得倉促又寂靜。
疫情像一道無形的墻,高考結束的鈴聲剛歇,離校的通知便已抵達。沒有喧鬧的典禮,沒有告別的晚會,甚至連一張定格青春面孔的合影也來不及留下。告別的話還噎在喉嚨里,人潮便已各自流向四面八方。
家里有些事耽擱了,所以來的特別遲,我走的時候喧囂早已散盡。偌大的校園空曠下來,溫度也悄悄地降了。夕陽的光線斜斜地鋪陳開來,把教學樓、操場、空無一人的跑道,都染上了一層溫柔又清冷的金色。圍墻外那棵老樹,不知看過了多少屆學子的來去,此刻它的枝葉在風里輕輕晃著,竟也讓我心頭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微瀾。
這三年,窗外是永遠看不厭的晚霞。有時濃烈似火,有時溫柔如紗,它們無聲地涂抹在教室的窗框里,成為埋頭書卷時最奢侈的驚鴻一瞥。可惜沒有辦法記錄下來,只留下眼底心頭一片模糊又真切的絢爛。
真的結束了啊。我站在空曠的校門口,忽然明白了。那棵樹,它依然會站在那里。明天的晚霞,也依然會如期而至。真正走遠的,是樹影下奔跑的腳步,是晚霞里并肩的笑語,是再也回不去的,這整整三年的時光。
那個暑假,為了喘口氣,我獨自去了海邊。
浪花卷走試卷的墨味,海風稀釋了教室的悶熱。沿途拍下的風景,嘗到的海鮮,都順手丟進了和林嘉南、秋秋的三人小群里。咸濕的空氣里,分享的叮咚聲是另一種陪伴。
高考成績公布前,我踩著浪花的尾巴回到了家。
查分那晚,電話一直通著,我和林嘉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其實誰都沒真正放松下來。眼皮沉得快要撐不住時,群里突然炸開——“能查了!”。
指尖有點涼,輸入信息時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視頻那頭,林嘉南的臉也繃得緊緊的,屏幕的光映著他同樣緊張的眼睛。頁面加載的幾秒鐘,長得像一個世紀。
然后,那個數字跳了出來——比我預估的,硬生生高出了五十多分。
我愣在屏幕前,好幾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對著電話那頭幾乎語無倫次:“……林嘉南!你看!你看啊!”
他的祝賀聲帶著真切的驚喜,而他自己,依舊是那個穩得讓人安心的林嘉南。
喜悅過后,現實的沙漏又開始倒計時——填志愿。
藝術聯考那偏低的分數,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拽著綜合分往下墜。文化課拼盡全力得來的高分,也填不平這個坑。家里人嘆氣,勸我再來一年。
可我望著窗外明晃晃的太陽,心里是怯的。今年的文化課,已經是超常的運氣,誰知道明年會怎樣?最終,我沒有選擇復讀,而是選擇了本省的一所藝術學院,不高不低,恰好接住了我的分數,沒讓它摔在地上。至少,沒浪費這拼來的分數。
蘇絮那頭,文化課成了短板,去了另一所普通的學校。
我文化課一直不如林嘉南和秋秋,他們像預料中的兩顆星,穩穩升入了重點大學。
海風仿佛還在耳邊吹著。
我們散落在省內的不同坐標,地圖上的距離不算遠。青春這趟列車,雖然駛向了不同的站臺,但好在,想見的時候,一張車票就能抵達。
錄取通知書抵達的那天,意外地平靜。
沒有想象中的歡呼雀躍,心湖像被夏末午后的陽光曬暖的池水,只有細微的漣漪輕輕漾開。
之前填報志愿時,筆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偏向南方。那些城市的名字,仿佛帶著濕潤的風和不同的口音在紙上躍動。只有兩所學校,像是隨手畫下的兩個點,落在了北方。
像是某種奇妙的引力,又或是命運在冥冥中輕輕撥弄,位于志愿前面的一所北方的大學,向我敞開了大門。
電話響起,是那所藝術學院的確認電話。
“同學,確定選擇我們學校嗎?如果不選,我們會繼續順延到下一個志愿。”招生老師的聲音平和清晰。
“下一個志愿”,這四個字像一顆石子投入心湖,那正是我心心念念的、地圖最南端的一所學校。兩千多公里,火車的距離,飛機的航程,一個全然陌生的遠方。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桌面,兩千公里外的南方,是未曾抵達的風景和想象中更自由的空氣。
而眼前,是林嘉南和秋秋熟悉的笑臉,是周末或許能擠出的短暫相聚,是省內的地圖上那些觸手可及的小點。尤其是林嘉南……想到大學四年里,重要的時刻、偶然的失落或喜悅,隔著兩千公里只能通過冰冷的屏幕分享,那些本可以一起走過的街巷、看過的晚霞,都將變成空座位上的缺席……
猶豫像藤蔓,在心頭纏繞了片刻。
電話那頭傳來安靜的等待。
窗外的蟬鳴依舊喧囂。
最終,對著話筒,我聽見自己清晰地說:“我確定。”
放下電話,那份平靜依舊在。只是這平靜之下,分明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被妥帖地安放了,又有什么東西,像一只未曾遠行的鳥,輕輕地收攏了翅膀。
南方的海風與暖陽,成了地圖上一個清晰的標記。
而留在這里的,是未曾說出口的、關于“近在咫尺”的溫柔砝碼。
青春的選擇,有時并非奔向最遠的星辰,而是守護那些不想錯過的光。這北方的一紙通知,不是終點,是另一段故事的開始,而故事里,重要的人依然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