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載著我們和沉甸甸的行李,一頭扎進南方濕潤溫熱的空氣里。下了站臺,帶著初來乍到的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我和齊雅拖著箱子,直接打車奔向那個在電話里承諾“包吃包住”的公司,仿佛早一點抵達,就能早一點抓住這份飄渺的安全感。
然而,那點興奮只持續了一天。
踏進那棟有些陳舊的寫字樓,一種難以言喻的怪異感就悄然纏了上來。過于熱情、口號震天的“團隊文化”,含糊不清、畫著巨大餅的業務模式,還有那些員工眼中閃爍的、近乎狂熱的亢奮……像一塊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心口。我和齊雅交換了一個眼神,無需多言,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驚疑與退卻。這感覺,不對勁。太像那些社會新聞里描述的、令人不安的傳銷組織了。
幾乎沒有猶豫。第二天清晨,趁著那股令人窒息的“晨會激情”還沒開始,我們像兩只受驚的兔子,迅速收拾好本就沒怎么打開的行李,逃離了那個地方。
我們在網上翻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極其便宜的民宿。狹窄的樓梯吱呀作響,房間帶著揮之不去的潮濕霉味,但至少,它提供了一個暫時安身的角落,一個能讓我們喘口氣、舔舐傷口、重新規劃的地方。接下來的五天,成了密集的“戰斗日”。我們擠在小小的房間里,窗簾緊閉,手機屏幕的光映亮兩張疲憊卻專注的臉。招聘網站刷到手指發麻,簡歷像雪片一樣投出去,電話面試一個接一個,又輾轉擠上不同的公交地鐵,穿梭在這座龐大城市的各個角落去面試。
疲憊是真實的,焦慮也如影隨形。但那種不愿向北方回望、不愿輕易認輸的倔強,支撐著我們。終于,在第四天傍晚,幾乎同時,我們倆的手機都收到了心儀的錄用通知!那一刻,小房間里爆發出壓抑了許久的歡呼,連窗外的潮濕空氣仿佛都變得輕快了些。
新公司附近,我們不敢再冒險,又在另一處更便利些的老居民區找到一家便宜的民宿,匆匆搬了進去,只為能按時入職。安頓好工作,下一個難題是住所。公司有宿舍,但我心里一直惦記著和林嘉南的約定,等穩定下來,要把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接來團圓。宿舍自然容不下它。我和齊雅一合計,索性就在公司附近分頭找房。
運氣似乎終于開始眷顧我們,我們覓得了一間小小的單間。租金低廉得讓人驚喜,推開窗,能看到樓下郁郁蔥蔥的老榕樹,陽光能透過枝葉斑駁地灑進來。簽下合同,拿到鑰匙的那一刻,一種久違的、腳踏實地的感覺終于回來了。把簡單的行李搬進屬于自己的小空間,看著空蕩的墻壁和光禿禿的地板,心里卻莫名地充盈起來。
這里沒有誘人的“包吃包住”,沒有虛假的畫餅,只有靠我們自己找到的工作,用微薄但踏實的薪水租下的、真正屬于自己的小小屋檐。窗臺上還空著,但我仿佛已經看到,不久之后,那里會趴著一只慵懶的身影,曬著南方的太陽,呼嚕嚕地,成為這新生活里第一個溫暖的確據。
我們在這片陌生的、濕熱的土地上,終于,笨拙地,扎下了第一縷根須。
事業是穩定了下來,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和林嘉南好幾個月沒有見過面,小貓在他那里的時候,我們有空還會圍繞它說幾句,還偶爾趁閑暇打視頻電話,自從小貓接到我這里后,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我看著他給我發的消息,我有時候甚至不想回,對話也很敷衍,他給我打電話,我也常常以各種理由拒絕,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怎么了,明明之前那么恩愛。
恩愛嗎?在我又一次找理由拒絕了他的通話之后,我躺在床上,細數著我們的過往,好像我一直都在騙著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這個問號像藤蔓,纏得我幾乎窒息。
是工作后,他深夜打來電話,我聽著話筒那邊醫院值班室的背景音,嗯嗯啊啊地應著,心卻早已飄向明日要交的方案?還是更早,實習期那些通宵掛著的電話里,常常是他絮絮叨叨說著瑣碎,而我盯著畫板,只覺背景音聒噪?他提了多少次想見我的父母?想堂堂正正地站在陽光下,我總是含糊其辭:“再等等吧,還不是時候。”這敷衍像一層薄紗,遮住我心底那片荒蕪的真相。
實習結束之后我也經常以忙畢設作品拒絕他邀請我出去玩。就連畢業旅行也是他跟我提了好多次我才答應下來。那天傍晚我看到他拿出來戒指,我血液都涼了,不是驚喜,是恐懼。怕他求婚,怕他索要更重的承諾。幸好,他只是約定一起去看更大的煙花,望著他映著火光的、無比真誠的眼睛,那句“好”脫口而出,像一種本能,一種習慣性的不忍拒絕。
我剖開自己的心,不得不面對真實的自己,不得不面對血淋淋的現實,我好像,從未真正熾熱地愛過他。只是那時的我深陷趙硯書帶來的冰窟。
是林嘉南,笨拙又執著地捧著一簇微小的火苗靠近,融化了我表面的凍土。那份小心翼翼的呵護,那份被珍視的感覺,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我分不清是感激、是依賴,還是在那特定脆弱時刻急需的慰藉?答應他時的猶豫,與其說是對感情受傷的陰影,不如說是心底深處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質疑:這個人,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七年的習慣像溫水,足以麻痹任何細微的不適。他待我太好,好到我理所當然地享用這份好,甚至未曾深究這好之下,自己的心是否真正雀躍。解封后那個學期的膩歪,或許就是這段感情回光返照般的最后高潮。當新鮮感耗盡,當生活步入各自奔忙的軌道,那份由依賴和感激構筑的根基,便如同這南方的老屋,在潮濕中無聲地剝蝕、風化。熱情早已冷卻,只是我未曾,或者說不愿承認。
坐上火車離開的時候,他看我的眼神很復雜,我覺得他應該也感覺到了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囑咐我路上當心。
我對他是愧疚的。林嘉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他。就好像當年的趙硯書不知道怎么面對我一樣,從始至終我和趙硯書都是一樣的,都擅長在感情里權衡利弊,都是利己的逃兵。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林嘉南突然發消息說:“我們談談。”心口猛地一窒。指尖有點發涼。該來的,終究躲不掉。隔著兩千公里的網線,他似乎也終于決定掀開那塊我們都在努力維持的遮羞布。我深吸了一口氣,潮濕的空氣沉甸甸地壓進肺里。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幾秒,敲下一個字:“好。”
聊天框上方,“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斷斷續續地閃動著,仿佛能看見他指尖的遲疑,他心口的起伏。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終于,大段大段的文字涌了進來。
“我知道有些話很難開口,但憋在心里太久了。其實…我感覺得到。很久了。你回消息越來越慢,有時候就一個字。給你打電話,你也總說忙、累、想早點睡。我不是傻子。
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哪怕你畫圖到深夜,也會跟我說句“晚安”。哪怕再累,看到小貓搗蛋的視頻,你也會笑出聲。現在…好像連那只貓,都拴不住我們之間的話頭了。
我一直不想承認。我騙自己,可能是你新工作壓力太大,可能是我這邊太忙疏忽了你。我怕我一問…一問,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我總想著,再等等,再等等,也許過段時間就好了。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七年啊。”
他的文字像一把生銹的鈍刀,沒有鋒利的刃口,卻帶著沉重又粗糙的力量,緩慢地、不容抗拒地割開我努力維持的平靜偽裝。每一個字都敲在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愧疚上。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上來,視線瞬間模糊一片,手機屏幕上跳動的字跡化成一團團氤氳的光暈。喉嚨堵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即使隔著屏幕。手指顫抖著,只能一遍遍打下那三個最蒼白、最無力、也最傷人的字: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最后的我們結束了,他還是一如既往的體貼,就像當時在火車站,他遞給我那兩大袋沉甸甸的零食,叮囑我“路上別餓著”。他一直是這樣,連結束,都想給我一個盡量不狼狽的臺階。他說:“你的東西我還幫你保管著,你什么時候回來了,有時間了,再給你拿過去。”
我很久之后在手機屏幕敲下幾個字:“…好。謝謝。”
對話終結于此。最后一條消息孤零零地懸停在屏幕底部,像一塊冰冷的墓碑。
差一步。
差一步我們就能手牽手站在異國璀璨的夜空下。
差一步我們就能實踐那個“一直一直在一起”的諾言。
只是這一步,被我的怯懦、我的不自知、我那遲來的、血淋淋的誠實,永遠地阻斷了。是我親手弄丟了那簇他捧了七年的火苗,也辜負了海邊那個,仰望煙花時,滿心滿眼都是我的少年。諾言猶在耳邊,只是說好同行的人,已被我遺落在北方的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