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趙硯書。家境普通,心里卻燃著一簇灼灼的舞者之夢,渴望終有一日能在聚光燈下綻放光華。家人傾盡所有托舉著我,這份愛沉甸甸的。升入高中,我的生活被學業、舞蹈室揮灑的汗水和籃球場上躍動的身影填滿。或許得益于這副尚算周正的面孔和拔高的個子,身邊總不乏女生的目光環繞,我對她們保持著禮貌而疏離的界限。
那天下午,剛結束舞蹈班的練習,筋骨還繃著訓練的余韻。我走出門,習慣性地放空,任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水泥地上投下跳躍、細碎的光斑。轉過熟悉的街角,一個身影毫無預兆地撞進視野。一個女生提著水壺,正仰頭同身旁的同伴說著什么,笑靨如花。一束光恰好吻上她微微揚起的側臉,給顫動的睫毛鍍上金邊,又在嘴角那若隱若現的梨渦里流轉。很干凈,像初春枝頭剛剛舒展開的、帶著茸毛的嫩芽。
同伴似乎說了句什么,她猛地回神,水壺一晃,些許水珠濺到手背上。她輕呼一聲,手忙腳亂的樣子透著點笨拙。同伴碰碰她肩膀提醒,她立刻壓低了聲音,目光卻像受驚的小鹿,直直地朝我這邊看過來,這場景我早已司空見慣。我下意識地瞥去一眼,就在那一剎,周遭的空氣仿佛凝滯了。她怔在原地,目光里是毫不掩飾的……一種純粹到近乎透明的驚詫,混雜著濃烈的好奇,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探尋。那目光穿透空氣,落在我身上,卻似乎又越過了我,在描摹著什么我無法觸及的影子。這眼神太特別了,與我慣常接收到的那些傾慕或打量截然不同。心頭掠過一絲異樣,但我并未深究,只當是又一個尋常的插曲。
第二次見她,是在我們班門口。我正百無聊賴地趴在課桌上,一抬眼,便看見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專注偷偷地向教室內逡巡。午后的陽光斜斜地勾勒著她的輪廓。她在看誰?視線延伸的盡頭……似乎是我這個方向?我下意識地低下頭,手中的筆在紙上無意識地畫著凌亂的圈。她能看見我嗎?我寫字時習慣性地歪著頭,在她眼里會不會顯得怪異?為什么她的目光總帶著那種奇異的專注?像是在確認,又像是在透過我這張臉,努力辨認著另一個人的輪廓。直到身后響起“借過”的聲音,她才如夢初醒,抱著一摞作業本匆匆走過,馬尾辮掃過肩頭,發梢似乎還沾著一點未干的顏料。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她低頭抿唇時,那倔強又帶著點無措的神情,像極了我初中時養過的那只總愛偷溜出去曬太陽、被抓包時又無辜眨眼的白貓。可惜那只白貓被我家里人送走了,我家人覺得我的精力不應該被分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引力,讓我記住了那個抿唇的瞬間,也記住了她那雙總像在尋找著什么的眼睛。我被那目光悄然攫住了,卻渾然不知自己在她眼中,只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影子。
那兩次帶著奇異目光的偶遇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那個女生的身影便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仿佛春日里一陣帶著特殊氣息的風,吹過便了無痕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屬于哪個班級的方陣。生活被舞蹈室的鏡面、籃球撞擊地板的悶響、以及永遠做不完的習題填滿,那段短暫的插曲,連同那雙似乎想在我臉上尋找什么的眼睛,也就被我當作一場無關緊要的意外,漸漸沉入記憶的湖底,不再泛起漣漪。
直到那天課間,教室里彌漫著午后的慵懶。轉去6班不久的江云,忽然湊到我課桌旁。他臉上帶著點不自在的笑,撓了撓頭說:“硯書,那個……我新開了個小號,好像沒加著你?你QQ再給我一下唄?”我有些意外。江云和我關系不算特別近,他轉班后更是聯系寥寥,突然來要小號加好友,這操作透著點莫名的刻意。不過,這點小事也不值得深究,我順手把號碼寫給了他。
休息日,手機提示音響起。果然有好友申請,但頭像和昵稱都很陌生。點開驗證消息,一行字跳出來:“你好,我叫許葉詞。”許葉詞?我迅速在記憶庫里搜索了一遍,確認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像往常一樣,對于這些主動添加、名字陌生的女生,我內心并無波瀾,只維持著基本的禮貌。晚上在對話框里回了句“嗯,你好”,便打算擱置一旁。
指尖卻像有自己的意識,不小心點開了她的個人主頁。一張背影照定住了我的目光。單薄的肩線,微微低垂的脖頸,還有那種安靜又帶著點疏離的姿態……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猛地攫住了我。心臟像是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那姿態,極了記憶里那只白貓。那個抿唇低頭的倔強側影,瞬間從記憶深處浮起,變得無比清晰。
是她嗎?那個在轉角撞見、在班門口凝望的女生?
心底那點被遺忘的好奇,倏地重新燃起。我試探性地在對話框里敲下一行字:“你怎么加的我?”消息幾乎是秒回:“在'可能認識的人'里看到的。”語氣輕快,帶著點理所當然。
然而,我的目光卻牢牢鎖在最初的驗證消息欄上。那里,白底黑字,清晰地顯示著:“通過搜索QQ號添加”。一個微小的謊言。
我沒有立刻戳破。屏幕的光映著我的臉,一種更為復雜的感覺在胸腔里彌漫開來。不是厭煩,也不是慣常的疏離,而是一種被刻意掩蓋的真相牽引著的好奇,甚至……一絲隱秘的探尋欲。
開學后,路過6班教室門口的次數,在我自己都沒太意識到的情況下,悄然多了起來。目光總是不自覺地往里面掃。一次,沒看到江云,倒是遇見了同樣從我們班轉過去的林嘉南。他正往外走。
“林嘉南,”我叫住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隨意,“問你個事兒,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叫許葉詞的?”
林嘉南停下腳步,“許葉詞?”他扭頭朝教室里張望了一下,隨即抬手指向靠窗那一排,“喏,就那個,靠窗第三排,正跟江云鬧的那個。”
我的視線順著他的指尖,精準地投了過去。
午后的陽光透過明凈的玻璃窗,慷慨地灑在那個靠窗的座位上。江云不知正俯身跟她說著什么,臉上帶著慣常的嬉皮笑臉。只見那個被指認的女生,江云不知道和她說了什么,她像一只小貓一樣張牙舞爪的撲過去。
就在她微微側頭,陽光勾勒出她鼻尖到下巴的流暢線條時,那個抿唇的瞬間,那帶著點倔強又無措的神態,與我記憶深處、舞蹈班轉角、班門口驚鴻一瞥的印象,還有個人主頁上那個安靜背影,瞬間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果然是她。
她就是許葉詞。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隨即又松開,留下一種難以名狀的悸動。原來那個讓我想起白貓的女孩,叫許葉詞。原來她并非憑空消失,而是以這樣一種帶著小小謊言和刻意接近的方式,重新闖入了我的視野,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悄然漾開一圈圈別樣的漣漪。
直到在我們兩個班共同的體育課上,在操場,她和她朋友躲在樹下,不知道在說什么。籃球滾過去,我跑過去撿,鼓起勇氣開口:“上周物理作業最后一題……”她果然愣住了,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只受驚的貓。她大概不知道,我早就從林嘉南那里聽說了她,她解題的思路很清晰,就是計算總馬虎。看著她驚訝的樣子,那句“周五放學來看比賽嗎?”幾乎是脫口而出,甚至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
即將到來的籃球賽加緊備戰,訓練場上我格外投入,這種近乎忘我的賣力狀態,起初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直到被隊友點破,我才驚覺。或許……潛意識里,是想在某個時候,當某個人,比如那個叫許葉詞的,來看比賽時,自己能在這片燈光聚焦的球場上,留下一個更值得記住的身影。
她真的來了。在體育館嘈雜的人聲里,我一眼就看到她和她朋友坐在看臺。旁邊的蘇雯囑咐著什么我沒有聽進去,心里滿是她來看我比賽的欣喜。瞬間覺得她們在我身邊真的很聒噪,我從書包里拿出來幾瓶飲料分給她們,催促她們趕緊去那邊坐著。
每次進球,目光都會下意識掃過去,想看看她的反應。中場休息,好幾個女生給我送水,我禮貌接過,分給隊友,而最后蘇雯一如既往的遞來水和毛巾,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心思卻飄向看臺。我看到她起身突然走了,不知道是覺得無聊還是……看到蘇雯她們,誤會了什么。心里有點亂,下半場打得有點急躁。
結束之后,我坐在場邊灌水,手指卻鬼使神差地劃開了手機,停在和許葉詞的對話框上,猶豫著要不要給她發個消息問一下,但是又怕自己自作多情,冒犯了她,糾結了很久還是問了她,當她說臨時有事的時候,我松了一口氣。緊繃的弦突然松弛,帶來的不是純粹的輕松,反而夾雜著一絲隱秘的、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