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深入骨髓的撕裂感,從每一寸血肉深處傳來。
顧青川的意識從無盡的黑暗中被這股劇痛喚醒。
她記得自己死了。
就在一百年前,仙魔戰場之上,她作為人族最后的大乘境劍修,壽元耗盡,油盡燈枯。
她親眼看著自己的道軀在九天罡風中寸寸崩解,化為飛灰,神魂亦在天道輪回下徹底湮滅。
那是一種絕對的終結。
可現在,這具身體里傳來的清晰痛感,還有鼻尖縈繞的淡淡檀香,無一不在告訴她。
她又活了。
她嘗試著動了動手指,一股陌生的無力感涌來。
抬起一只手,都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映入眼簾的,是一只纖細、蒼白,甚至帶著幾分病態的手。骨節分明,卻毫無力量。
這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五指修長,布滿劍繭,曾一劍劈開過三十三天的天門,也曾一指碾碎過魔尊的頭顱。
顧青川撐起身子,動作遲緩得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她環顧四周。
雕花的木床,錦繡的被褥,墻上掛著的名家字畫,桌上擺著的青玉瓷瓶。
處處透著凡俗世間的富貴。
這不是她的洞府。
她的洞府在昆侖之巔,萬年玄冰為床,千年石乳為飲,推開窗,便是翻涌的云海和呼嘯的劍氣。
一個陌生的念頭,伴隨著一股不屬于她的記憶,強行涌入腦海。
顧家,三小姐,顧青川。
年十四,體弱多病,修行天賦平平,煉氣三層,是整個安陽城顧家年輕一輩里的末流。
唯一的優點,是身為家主嫡女,備受母親看重。
顧青川閉上眼,神識沉入體內。
丹田空空如也,經脈脆弱得像一張薄紙,稍有靈力沖擊便會碎裂。
這具身體,簡直是一具廢物體質。
她堂堂戮天老祖,曾與天道爭鋒,與仙魔喋血,如今卻困在這樣一具孱弱的軀殼里。
何其荒謬。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已然身死道消,神魂俱滅。
能讓她從絕對的寂滅中重活一次,絕非尋常的奪舍重生。
這背后,必然有驚天的因果。
是天道的手筆?還是某個她不知道的存在,在下一盤大棋?
“吱呀——”
房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穿著翠綠長袍,梳著雙丫髻的侍女端著水盆走了進來。
她看到顧青川坐了起來,臉上立刻露出驚喜的表情。
“小姐,你醒了!你都昏睡三天了,家主都快急壞了。”
侍女名叫春兒,是這具身體的貼身侍女。
顧青川看著她,用一種極為沙啞干澀的嗓音開口。
“現在是何年?”
春兒愣了一下,小姐的聲音怎么變得如此陌生,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滄桑和威嚴。
她不敢多想,連忙回答:“回小姐,如今是太初歷九百七十二年。”
九百七十二年。
顧青川的心沉了下去。
她隕落那年,是太初歷八百七十二年。
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年。
百年光陰,滄海桑田。
當年那場席卷三界的仙魔大戰,應該也早已落下了帷幕。
不知故人還剩幾許。
不知她親手創立的戮天劍宗,是否還存于世。
“我昏迷,是因為何事?”顧青川繼續問。
春兒的臉色變得有些尷尬,支支吾吾地說:“是……是和靈危小姐比試,您……您被她的氣勁震傷了心脈。”
顧靈危。
記憶中浮現出一個高傲的身影。
顧家的旁支天才,年僅十五,已是煉氣七層,被譽為顧家百年不遇的奇才。
區區煉氣境的氣勁,就能震傷心脈。
顧青川再次感受到了這具身體的脆弱。
“小姐,您別難過。家主說了,我們不跟她們爭,安安穩穩的就好。”春兒小心翼翼地安慰道。
顧青川沒有理會她的安慰。
爭?
她顧青川一生,就是從爭斗中殺出來的。
與人爭,與地爭,與天爭!
如今,不過是從頭再來罷了。
只要神魂未滅,她便有信心重回巔峰,甚至超越過往。
她掀開被子,準備下床。
雙腳落地的瞬間,一陣虛弱感襲來,身體晃了晃。
春兒連忙上前扶住她。
“小姐,您身體還沒好,快回床上躺著。”
顧青川推開她的手,站穩了身體。
她一步一步,緩慢卻堅定地走向窗邊。
推開窗。
午后的陽光灑落進來,帶著暖意。
院子里,一株巨大的桃花樹開得正盛,粉色的花瓣隨風飄落,如詩如畫。
百年了。
這個世界,似乎什么都沒變,又似乎什么都變了。
她深吸一口氣,胸口卻傳來一陣沉悶的刺痛。
這具凡俗之軀,連吐納天地靈氣都做不到。
“春兒。”
“奴婢在。”
顧青川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落在窗外那株桃樹上。
她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去,給我取一把劍來。”
春兒的身體僵住了。
劍?
自家小姐體弱,連尋常的體能課業都難以完成,平日里最是厭惡舞刀弄槍,今日這是怎么了?
“小姐,您要劍做什么?那東西危險……”
顧青川緩緩轉過頭。
她的眼神很平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可春兒被這道目光注視著,卻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讓她后面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那不是一個十四歲少女該有的眼神。
那是俯瞰蒼生的漠然,是執掌生死的威嚴。
“去。”
顧青川只說了一個字。
春兒渾身一顫,再也不敢有任何疑問,躬身行了一禮,幾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房間。
整個房間,再次安靜下來。
顧青川抬起手,伸向窗外的陽光。
光線穿過她的指縫,溫暖而真實。
她低聲呢喃,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這冥冥中的天道。
“死而復生,你究竟……想讓我做什么?”
沒人能回答她。
她收回手,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如劍。
不管你想讓我做什么。
我顧青川的命,從來只由我自己。
她轉身,走向那扇被春兒關上的房門。
她要出去看看。
看看這個闊別了百年的世界。
看看這個讓她重活一次的人間。
手掌觸碰到門板,冰涼的觸感傳來。
她用力一推。
沉重的木門,在她此刻的力量下,發出了沉悶的聲響,緩緩開啟。
門外的光,瞬間將她的身影完全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