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中央,那束月白色的光柱里,人影綽綽。
為首的,正是那個名為玉霜微的少男。
他身后,還跟著六名身姿同樣纖麗的舞男,眾星捧月般,將他簇擁在最中心。
“各位貴客,久等了!”
一樓大廳,那個油滑的管事,滿臉堆笑地走上前來,聲音提得老高。
“今夜,我們聽雨樓的頭牌,玉霜微公子,將為各位獻上一曲《云水游龍》!”
“還請各位,盡情欣賞!”
他話音剛落,大廳里便爆發(fā)出了一陣熱烈的叫好聲與口哨聲,夾雜著女客們毫不掩飾的,放肆的調(diào)笑。
顧青川靠在二樓雅座的欄桿上,單手支著額頭,姿態(tài)慵懶。
她將杯中的“醉仙釀”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絲灼熱的暖意。
她的目光,穿過繚繞的珠簾,落在了那個萬眾矚目的少男身上。
有趣。
這個叫玉霜微的少男,身上沒有半分修為。
可他的根骨,卻是極佳。
是那種,百年難得一見的,純陰之體。
若是生在女子身上,稍加引導(dǎo),便是一等一的修道奇才。
可惜,生在了男人身上。
在這方世界,便只能淪為,最頂級的,供人賞玩的爐鼎。
她能感覺到,少男那纖瘦的身體里,藏著一股被壓抑到極致的,冰冷的恨意。
那恨意,被他用一層完美的,溫順無害的皮囊,包裹得嚴嚴實實。
若非她神魂強大,根本無法察覺。
一個情報組織的據(jù)點。
一個身懷秘密的頭牌。
這聽雨樓,果然比她想象的,還要有意思。
她倒要看看,這出戲,要怎么唱。
樓下,那些女客們的議論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飄了上來。
“嘖嘖,總算是把這小美人盼出來了。”
“聽說他輕易不登臺的,今兒個倒是稀奇。”
“還不是聽雨樓的老板想多撈點錢,才把他推出來攬客。”
“管她呢,有得看就行。這一舞,值千金吶!”
顧青川聽著這些嘈雜的聲音,眼神沒有半分波動。
她只是看著舞臺中央的玉霜微。
看著他那張在燈光下,美得不似真人的臉。
神情冷峻,像一塊沒有溫度的玉。
“錚——”
一聲清越的琴響,壓下了所有的喧囂。
樂聲,起了。
是古箏,是琵琶,是洞簫。
三種樂器,交織在一起,時而如高山流水,時而如龍吟九天。
舞臺上,那六名舞男,水袖輕揚,腰肢款擺,率先起舞。
他們的舞姿,柔魅,仸僥,充滿了取悅的意味。
而玉霜微,卻依舊靜靜地站著。
他閉著眼,像一尊與世隔絕的冰雕。
直到樂聲,由緩轉(zhuǎn)急。
他才猛地,睜開了眼。
那一刻,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變了。
不再是冰冷的玉雕。
而是一柄,被賦予了靈魂的,絕世名劍。
他動了。
他的動作,并不快。
甚至可以說,有些慢。
每一個抬手,每一個轉(zhuǎn)身,都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古典的韻味。
他沒有像其他舞男那樣,刻意地去扭動腰肢,去展現(xiàn)身體的柔魅。
他的舞,是舒展的,是大氣的。
是云在游,是龍在飛。
那月白色的舞衣,在他手中,仿佛活了過來。
時而化作翻涌的云海,時而化作盤旋的龍身。
他的腳尖,輕點在漢白玉的舞臺上,步步生蓮,悄無聲息。
他的眼神,空靈,悠遠,仿佛早已超脫了這方寸舞臺,神游于九天之外。
樓下,漸漸安靜了下來。
那些原本還在高聲調(diào)笑的女客們,此刻都屏住了呼吸。
她們的眼中,不再是那種赤裸裸的欲望。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對美的欣賞與震撼。
她們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個舞男。
而是一幅,流動的,絕美的水墨畫。
顧青川的指尖,在酒杯的邊緣,輕輕敲擊著。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這舞,跳得不錯。
已經(jīng)脫離了單純的“技”,摸到了一絲“道”的門檻。
這個少男,若非生錯了時代,生錯了性別,他的成就,絕不止于此。
一曲舞罷。
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整個聽雨樓,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才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與喝彩。
“好!”
“好一個《云水游龍》!”
“玉霜微公子!玉霜微公子!”
無數(shù)的賞錢,靈石,甚至名貴的法器,如同雨點般,被丟上了舞臺。
那六名舞男,連忙跪倒在地,用衣袖,去接那些賞賜。
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狂喜。
只有玉霜微,依舊靜靜地站在舞臺中央。
他微微喘息著,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那張原本蒼白的臉,也因劇烈的運動,泛起了一絲病態(tài)的潮紅。
他對著臺下的客人,緩緩地,彎下了腰。
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謙卑的禮。
“多謝各位貴客,厚愛。”
他的聲音,清冷,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沙啞與疲憊。
“霜微,獻丑了。”
“哪里是獻丑!分明是天籟之舞!”
“玉霜微公子,今夜可有空?我愿出三千靈石,請公子共飲一杯!”
“我出五千!”
臺下的女客們,再次變得瘋狂。
她們的眼神,重新被欲望所占據(jù)。
像一群饑餓的狼,看著一只,剛剛跳完舞,筋疲力盡的,羔羊。
“各位,各位,稍安勿躁!”
那個油滑的管事,再次滿臉堆笑地走上臺。
他擋在玉霜微的身前,對著臺下拱了拱手。
“我們霜微公子,剛剛跳完一曲,已是身心俱疲。”
“還請各位貴客,讓他先回房歇息片刻。”
“今夜,聽雨樓所有的酒水,都算我的,請各位盡興!”
他打著圓場,連哄帶勸。
又對著身旁的兩名男侍使了個眼色。
那兩名男侍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攙扶著玉霜微,將他半強迫地,帶下了舞臺。
顧青川看著這一幕,將杯中最后一口酒,飲盡。
她站起身,戴上了斗笠。
她沒有再看樓下那些,因為爭搶不到頭牌,而開始將目標轉(zhuǎn)向其他舞男的,瘋狂的女客。
也沒有再看,那個坐在最顯眼貴賓席上,從始至終,都面帶微笑,眼神卻冰冷如霜的,城主府大小姐,司馬蘭。
她看夠了。
這聽雨樓,就像一個巨大的,華麗的牢籠。
里面關(guān)著的,是各式各樣,被欲望所驅(qū)使的,野獸。
而那個叫玉霜微的少男,就是那頭,被馴養(yǎng)得最好的,也最漂亮的,困獸。
她緩步,走下樓梯。
在與一名端著酒盤的男侍,擦肩而過時。
她屈指一彈。
一枚小小的,黑色的玉簡,無聲無息地,落入了那男侍的托盤之中。
那男侍的身體,微微一僵。
但很快,便恢復(fù)了正常。
他端著托盤,目不斜視地,繼續(xù)往前走。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顧青川離開了聽雨樓。
她沒有立刻返回客棧。
而是在這片地下黑市里,又轉(zhuǎn)了幾圈。
她用顧若鳳給的靈石,買了一些,修復(fù)那半張“小挪移符”所需要的,輔助材料。
又在一個不起眼的攤位上,淘到了一塊,被當成普通鐵礦石販賣的,“玄陰鐵精”。
這東西,是煉制飛劍的絕佳材料。
雖然只有拳頭大小,但若是融入她那柄凡鐵練習(xí)劍中,足以讓其品質(zhì),提升數(shù)個檔次。
直到天色將明。
她才悄無聲息地,返回了黑巖客棧。
……
聽雨樓,后臺。
那間奢華的房間里。
玉霜微剛剛脫下那件濕透的舞衣,換上了一身干凈的白色中衣。
他正準備運功調(diào)息。
房門,卻被人,輕輕推開了。
他甚至沒有回頭,便直接彎下了腰,跪倒在地。
姿態(tài),謙卑到了塵埃里。
“溫大人。”
他的聲音,沒有了在臺前的那份清冷,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畏懼。
一個身穿月白色長袍的女人,緩步,從門外走了進來。
她看起來,約莫三十許,身姿挺拔,面容俊雅。
一雙細長的鳳眼,眼角微微上挑,帶著幾分天生的,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
可那笑意,卻不達眼底。
她的眼神,深邃,平靜,像一口看不見底的古井。
她便是這聽雨樓,真正的主人。
溫律希。
她走到玉霜微的面前,停下腳步。
她沒有讓他起身。
只是伸出一只手,用那修長有力的手指,輕輕抬起了他的下巴。
強迫他,與自己對視。
“今晚,跳得不錯。”
她的聲音,很溫和。
像春日里,最和煦的風(fēng)。
卻讓玉霜微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城主府的司馬蘭,很滿意。”
溫律希繼續(xù)說道。
“她剛才派人傳話,說想見你。”
玉霜微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
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我知道,你不喜歡她。”
溫律希的指尖,在他的下巴上,輕輕摩挲著。
那動作,像是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寵物。
“但是,霜微。”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冷。
“你要記住,你的喜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需要你做什么。”
她俯下身,湊到他的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
“最近,城里不太平。”
“司馬家,在到處打探消息。”
“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讓你能名正言順地,接近她的機會。”
“我要你,成為她的入幕之賓。”
“我要你,從她嘴里,套出所有,我需要知道的情報。”
“你,明白嗎?”
玉霜微的身體,僵硬如石。
他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像兩把破碎的扇子,覆蓋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許久,他才用一種,近乎于無的聲音,回答道。
“……是。”
“我明白了,溫大人。”
“很好。”
溫律希直起身,臉上重新掛上了那抹溫和的笑意。
她松開了手。
就在玉霜微以為,今夜的折磨,已經(jīng)結(jié)束時。
溫律希卻突然,彎下腰。
一把,將他從地上,橫抱了起來。
動作,輕柔,卻不容抗拒。
“你……”
玉霜微的眼中,終于露出了一絲驚慌。
“就這么想,遠離我?”
溫律希低頭,看著懷中那具,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殘忍的,占有的快意。
“霜微,你是不是忘了。”
“你的身體,你的靈魂,你的一切……”
“都是我的。”
她抱著他,一步一步,走向了房間內(nèi)側(cè)那張,用云錦和珠簾裝飾的,巨大的床榻。
“嘩啦——”
厚重的帳幔,被放了下來。
遮住了所有的光。
也遮住了,那即將上演的,無聲的,凌虐。
……
黑巖客棧。
天字號院落。
顧青川盤膝坐在修煉室中。
她的身前,漂浮著那柄普通的,凡鐵練習(xí)劍。
她的指尖,牽引著一絲,由雷火之力與地龍煞氣融合而成的,灰色的靈力。
那絲靈力,化作一根無形的刻刀,在那柄凡鐵劍的劍身上,緩緩地,刻畫著一道道,玄奧復(fù)雜的符文。
那是,淬煉的符文。
也是,聚靈的符文。
她又取出了那塊,只有拳頭大小的,“玄陰鐵精”。
她將鐵精,置于掌心。
體內(nèi)的靈力,瘋狂運轉(zhuǎn)。
一團灰色的火焰,從她掌心,升騰而起。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
那是,以她自身精純能量,催動而成的,本命真火。
雖然還很微弱,但其溫度,卻足以熔煉金鐵。
玄陰鐵精,在那灰色的火焰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融化。
最后,化為一灘,銀黑色的,液體。
顧青川的神情,專注到了極致。
她小心翼翼地,引導(dǎo)著那灘液體,覆蓋住整柄練習(xí)劍。
“滋啦——”
一聲輕響。
青煙冒起。
銀黑色的液體,如同有生命一般,順著劍身上的符文,緩緩滲入。
與那凡鐵的劍身,徹底融為一體。
整個過程,持續(xù)了整整一夜。
當天邊,泛起第一抹魚肚白時。
顧青川才緩緩收回了真火。
她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疲憊。
但更多的,是滿意。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柄,懸浮在空中的,新的劍。
劍,還是那柄劍。
但劍身,已經(jīng)不再是普通的鐵灰色。
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的,帶著金屬光澤的,墨黑色。
劍身上,隱隱有銀色的符文,在流轉(zhuǎn)。
入手,微涼。
重量,比之前,重了三倍不止。
她屈指,在劍身上,輕輕一彈。
“嗡——”
一聲清越,悠長的劍鳴,在修煉室中,回蕩不絕。
如龍吟,如鳳鳴。
“不錯。”
顧青川點了點頭。
這柄劍,如今,已經(jīng)勉強可以算是一件,下品法器了。
雖然品階依舊很低,但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足夠了。
她將劍收起,走出了修煉室。
顧影和顧月,早已在院中等候。
“小姐,您吩咐我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顧影上前一步,神情,有些凝重。
“說。”
“我們查到,那個黃甫家,最近似乎在秘密尋找一樣?xùn)|西。”
“什么東西?”
“一塊令牌。”
顧影從懷里,摸出一張畫卷,展開。
上面,畫著一枚令牌的圖樣。
黑木為底,血字為紋。
正是那枚,“替天行”的令牌。
“她們似乎知道,這枚令牌,就在京南城。”
“這幾日,黃甫家的人,幾乎將整個城北的黑市,都翻了個底朝天。”
“連南宮家,都出動了不少人手,在暗中協(xié)助。”
顧青川看著那張圖,眼神,沒有半分變化。
“司馬家呢?”她問道。
“司馬家,沒有任何動靜。”
顧月回答。
“她們依舊是緊閉府門,除了那晚的影衛(wèi)出動,之后便再無任何異常。”
“就好像,她們根本不在意,那枚令牌的丟失。”
“不在意?”
顧青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又或者說,她們是故意,讓那枚令牌,‘丟失’的。”
“小姐的意思是……”
顧影和顧月,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
“一個誘餌而已。”
顧青川將那張畫卷,隨手丟在一旁的石桌上。
“一個,用來釣魚的誘餌。”
“司馬家,想用這枚令牌,把京南城里,所有對‘替天行’感興趣的牛鬼蛇神,都給釣出來。”
“然后,一網(wǎng)打盡。”
好深的算計。
好一招,引蛇出洞。
“那我們……”顧影的臉色,有些發(fā)白。
小姐手中,可也有一枚,一模一樣的令牌。
“我們?”
顧青川笑了。
“我們,自然是去做那,黃雀。”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那剛剛升起的,朝陽。
“走吧。”
“去城北,逛逛。”
她要親自去看看。
看看這條,被司馬家放出來的魚餌,到底,能釣上多少條,不知死活的,大魚。
也看看,那個叫瀟塵兒的男人,現(xiàn)在,又躲在哪個角落里,看著這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