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如墨,追魂奪魄。
那道黑影在半空中強行扭轉身形,動作詭異得不似人類,像一只被驚擾的壁虎,手腳并用,竟在垂直的墻壁上借力一蹬,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這穿心一劍。
“鐺!”
墨黑色的劍尖,擦著他的肋下而過,狠狠地釘入了樓梯的木質扶手之中,直沒至柄。
堅硬的鐵木,在這一劍之下,竟如豆腐般脆弱。
碎屑,四散飛濺。
那黑影借此機會,已然翻身落地,幾個起落間,便沖下了樓梯,試圖匯入樓下那片因打斗而驚慌失措的人群。
“想跑?”
顧青川的聲音,冷得像不帶一絲煙火氣的冰。
她手腕一振,那柄深陷于扶手中的長劍,便發出一聲龍吟般的嗡鳴,自行彈出。
她甚至沒有去看,反手一抄,便將那柄回旋的劍,穩穩地握在手中。
她腳尖在斷裂的扶手上輕輕一點,整個人如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悄無聲息地,從二樓的拐角,飄然而下。
整個黑巖客棧的大廳,已是一片狼藉。
桌椅翻倒,酒水菜肴灑了一地。
那些前一刻還在高聲談笑的傭兵和修士,此刻都像受驚的鵪鶉,尖叫著,咒罵著,瘋狂地向門口涌去,唯恐被卷入這場神仙打架。
那黑影刺客顯然也是打著同樣的主意。
他身法極快,如一條滑膩的黑魚,在混亂的人群中穿梭,眼看就要沖到客棧門口。
可他快,顧青川比他更快。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后發先至,直接越過了所有混亂的人群,輕飄飄地,落在了客棧那扇敞開的大門前。
她就那么靜靜地站著,手中那柄墨黑色的長劍,斜指地面。
一個人,一柄劍,卻像一座無法逾越的,通天徹地的山脈,徹底封死了那黑影所有的退路。
那黑影見狀,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他知道,今日之事,已無法善了。
他不再逃竄,而是猛地轉身,從懷中摸出三枚黑色的,菱形鐵片,想也不想,便朝著顧青川的面門,激射而出。
那鐵片在空中劃出三道詭異的弧線,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分取顧青川的眉心、咽喉、心口。
手法刁鉆,狠辣無比。
顧青川的眼神,沒有半分波動。
她甚至沒有去看那三枚激射而來的鐵片。
她只是抬起手中的劍,隨意地,向前一揮。
動作,寫意,瀟灑。
像是在拂去衣角的塵埃。
“叮!叮!叮!”
三聲清脆的,密集的聲響。
那三枚勢大力沉的暗器,竟被她一劍,盡數磕飛,倒射而回,深深地釘入了旁邊的梁柱之中,兀自嗡嗡作響。
那黑影刺客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沒想到,對方的劍,竟然快到了這種地步。
不等他有任何反應,顧青川的身影,已經動了。
她腳踏七星,步走游龍。
整個人,化作一道模糊的殘影,主動朝著那黑影,欺身而上。
手中的墨色長劍,在昏暗的燈光下,挽出一個個玄奧的劍花。
劍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時而如春雨連綿,細密無聲,封死對方所有閃避的空間。
時而又如夏雷奔走,狂暴霸道,逼得對方只能硬接。
那黑影刺客,徹底陷入了被動的境地。
他手中的短刃,舞得密不透風,試圖格擋。
可無論他如何抵擋,對方的劍,總能從他意想不到的角度,刺破他的防御。
“嗤啦——”
一道劍光閃過,他左臂的衣袖,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瞬間浸濕了衣衫。
“嗤——”
又一道劍光,擦著他的臉頰而過,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他能感覺到,對方在戲耍他。
像一只貓,在戲耍一只,已經被逼入絕境的老鼠。
對方的每一劍,都只傷他,不殺他。
那種游刃有余的,掌控一切的姿態,比直接殺了他,還要讓他感到屈辱和恐懼。
“你到底是誰!”
他怒吼一聲,體內的魔氣,毫無保留地爆發開來。
一股黑色的霧氣,以他為中心,轟然炸開,試圖逼退顧青川。
“雕蟲小技。”
顧青川的喉嚨里,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
她不退反進,直接沖入了那片黑色的魔氣之中。
她體內的雷火之力,自行運轉。
一股至陽至剛的氣息,從她身上散發開來。
那些陰冷的魔氣,遇上這股氣息,便如驕陽下的冰雪,瞬間消融。
“什么?!”
那黑影刺客,徹底駭然。
他引以為傲的魔氣,在對方面前,竟沒有起到半分作用。
就是這一瞬間的失神。
一柄冰冷的,墨黑色的劍尖,已經無聲無息地,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所有的動作,都停滯了。
整個客棧大廳,也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那些原本還在混亂中尖叫的客人,此刻都停下了腳步,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幕。
溫展博和她的師弟師姐們,也早已從樓梯上沖了下來。
她們看著那個持劍而立,身姿挺拔如松的灰色身影,臉上寫滿了震驚。
尤其是溫展博。
她怎么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有些孤僻和冷漠,卻被她單方面認定為朋友的“青川姐姐”,竟然是如此深不可測的一位劍道高手。
“說。”
顧青川開口,打破了這凝固的氣氛。
“誰派你來的?”
那黑影刺客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他看著顧青川那雙隱藏在陰影下的,冰冷的眼眸,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頭遠古的洪荒巨獸,死死地盯住了。
他毫不懷疑,只要自己說錯一個字,下一刻,自己的喉嚨,就會被毫不留情地刺穿。
“我……”
他剛要開口。
眼中,卻突然閃過一絲決絕的瘋狂。
“想知道?下地獄去問閻王吧!”
他怒吼一聲,竟不顧抵在咽喉上的劍鋒,猛地向前一撲。
同時,他體內的魔氣,以一種自爆的方式,轟然逆轉。
他要,同歸于盡!
“不自量力。”
顧青川的眼神,沒有半分變化。
在對方自爆的魔氣,即將觸碰到她身體的前一剎那。
她手腕一抖。
那柄抵在對方咽喉上的長劍,以一個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向上,輕輕一挑。
“噗嗤——”
一聲輕響。
那黑影刺客的下巴,被劍尖,精準地劃開。
他那即將脫口而出的,引爆魔氣的咒語,被硬生生地,打斷了。
同時,顧青川的左手,食指與中指并攏,快如閃電,在他的胸口,連點三下。
截脈,斷氣,封穴。
那黑影刺客體內,那股即將自爆的狂暴魔氣,瞬間失去了控制,在他自己的經脈中,橫沖直撞。
“噗——”
他猛地噴出一大口黑色的血液,整個人,像一灘爛泥,軟倒在地。
生機,在快速地流逝。
但他的眼睛,卻死死地瞪著顧青川,充滿了不甘與怨毒。
顧青川收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淡漠如水。
“我再問一遍。”
“誰,派你來的?”
那黑影刺客,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他只是咧開嘴,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猙獰的笑容。
然后,他的頭,一歪。
徹底,沒了聲息。
一縷黑色的,比墨還要深沉的煙氣,從他的七竅之中,緩緩飄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個模糊的,扭曲的鬼臉,隨即,消散于無形。
死了。
死得干干凈凈。
連神魂,都自行湮滅了。
顧青川的眉頭,微微蹙起。
好果決的手段。
寧可魂飛魄散,也不肯透露半點信息。
看來,他背后的人,讓他畏懼的程度,遠超死亡本身。
她蹲下身,在那具尸體上,摸索了片刻。
沒有任何東西。
沒有令牌,沒有信物,甚至連一個銅板都沒有。
這是一個,被抹去了所有身份痕跡的,死士。
顧青川站起身,看了一眼那滿地狼藉,和那些驚魂未定的客人。
她走到溫展博的面前。
“此地不宜久留。”
她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淡。
“這人,是沖著我來的。”
“他背后,還有同伙。”
“你們留在這里,不安全。”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盡快離開京南城。”
說完,她沒有再看溫展博那震驚的臉,也沒有再理會其他人的目光。
她轉身,徑直走上了樓梯,返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背影,孤高,冷冽,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廝殺,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場微不足道的插曲。
整個大廳,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許久,才有客棧的伙計,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開始處理那具尸體和滿地的狼藉。
溫展博還愣在原地,怔怔地,望著顧青川消失的方向。
“三師姐,三師姐?”
她身旁的男弟子,輕輕地推了她一下。
“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
溫展博回過神來,臉上,卻依舊帶著未曾消散的震撼。
她看著自己那幾個,同樣面色發白的師弟師妹,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上樓說話。”
……
清風劍派租住的房間里,氣氛,有些凝重。
“太……太可怕了。”
那個年紀最小的男弟子,臉色依舊蒼白,聲音里還帶著一絲顫抖。
“剛才那個人,是魔修吧?我感覺他的氣息,比我們在宗門里見過的那些演練用的魔物,要恐怖得多。”
“是貨真價實的魔修。”
溫展博身邊,那個一直沉默寡言,看起來最為穩重的大師姐,秦厲,終于開口了。
她的聲音,很沉。
“而且,修為,至少在煉氣八層以上。”
“一個煉氣八層的魔修刺客,竟然被……被青川姐姐,如此輕易地就……”
溫展博到現在,都還有些不敢相信。
她回想起剛才那一戰。
顧青川的每一劍,都快得讓她看不清。
那份從容,那份霸道,那份對戰局的絕對掌控力。
根本不是一個普通的劍修,能擁有的。
“這位顧姑娘,絕非池中之物。”
大師姐秦厲,下了定論。
她的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
“她來歷神秘,實力深不可測,卻又孤身一人,來到這龍蛇混雜的京南城。”
“而且,還招惹上了魔修。”
“三師姐,我覺得,我們還是聽她的,盡快離開為好。”
“與她扯上關系,對我們清風劍派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秦厲的分析,很理智,也很現實。
她們只是一個中等門派,來參加仙門大會,不過是想碰碰運氣,見見世面。
實在沒必要,卷入這種,遠超她們能力范圍的,危險旋渦之中。
“是啊,三師姐。”
那個容貌艷麗,看起來有些膽小的小師弟,也附和道。
“我……我感覺這里好不安全。”
“剛才那個魔修,萬一,萬一他還有同伙怎么辦?”
“我們還是快點走吧。”
溫展博沉默了。
她看著自己的師姐師弟們,那一張張帶著憂慮和恐懼的臉。
她知道,秦厲說得對。
她們,不該再留在這里。
“好。”
許久,她才點了點頭,做出了決定。
“我們休整一日,后天一早,就離開京南城。”
“大師姐,此事,非同小可。京南城有魔修出沒,且實力高強,背后似乎還有組織。”
“你立刻用宗門密法,將此事,傳回給掌門。”
“讓宗門,早做防備。”
“是,三師姐。”秦厲立刻領命。
“那……青川姐姐那邊?”
一個小師妹,小聲地問道。
“我們要不要,去跟她說一聲?”
溫展博的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有不舍,有擔憂,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好奇。
她很想知道,那個看起來孤僻冷漠的青川姐姐,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她的身上,又藏著什么樣的秘密。
但她也知道,有些秘密,不是她這種身份的人,有資格去探尋的。
“等明日一早,我去跟她,道個別吧。”
她最終,還是輕聲說道。
“不管怎么說,她提醒了我們,也算是,一份情誼。”
……
夜,更深了。
聽雨樓,后臺。
那間奢華的房間里,依舊彌漫著那股冷冽的梅香。
玉霜微赤著雙足,站在窗前,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薄的,松松垮垮的白色絲袍。
他的身上,布滿了青紫的痕跡。
有些地方,甚至還有細小的,被指甲劃破的血痕。
他那張本就蒼白的臉,此刻更是沒有一絲血色,像一尊即將碎裂的,精美的瓷器。
他望著窗外那輪殘月,眼神,空洞,麻木。
房間里,空無一人。
溫律希,早已離去。
就像每一次,泄完獸欲之后一樣。
不留下一句話,不帶走一片云彩。
只留下他,和這一身的,屈辱的印記。
他緩緩地,抬起手,想要去觸碰窗外那冰冷的月光。
可他的手,卻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體內那翻涌的氣血,和那股,深入骨髓的惡心感。
“咚咚。”
房門,被輕輕敲響。
“公子,您要的宵夜,送來了。”
是那個貼身男侍的聲音。
“……進來。”
玉霜微的聲音,沙啞,干澀,像被砂紙打磨過。
男侍推門而入,手中端著一個精致的食盒。
他看到玉霜微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心疼,卻不敢表現出來,只能將頭埋得更低。
他將食盒里的飯菜,一一擺在桌上。
一碗用百年雪蓮熬制的清粥,幾碟用靈氣滋養的,精致的小菜。
“公子,溫大人吩咐了,讓您務必,都吃下去。”
男侍低聲說道。
“她說,明日下午,司馬家的大小姐,會親自來樓里。”
“屆時,需要您,去臺上,再舞一曲。”
“然后,將這個,交給她。”
男侍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小的,密封的蠟丸,恭敬地,放在了桌上。
玉霜微沒有回頭。
他依舊看著窗外。
“我知道了。”
他的聲音,沒有半分情緒。
男侍不敢再多言,行了一禮,便準備退下。
就在他即將走出房門時。
玉霜微卻突然,開口了。
“阿純。”
“……公子?”
那名叫阿純的男侍,身體一僵,連忙回頭。
“最近,城里那些想買消息的,都有哪些人?”
玉霜微的聲音,依舊很輕,很冷。
“可有什么,特別的新面孔?”
阿純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他連忙回答道:“回公子,最近城里的確來了不少生面孔,大多是沖著仙門大會來的中原修士。”
“黃甫家和南宮家,也派了不少人,在黑市里打探消息。”
“要說特別……”
他想了想,補充道。
“前幾日,有一個戴著斗笠的神秘女客,在拍賣會上,拍走了那張‘替天行’的面具。”
“出手,極為闊綽。”
“而且,她似乎還入住了黑巖客棧,這兩日,一直深居簡出。”
“哦?”
玉丹微的眼中,終于閃過了一絲,微弱的光。
“黑巖客棧……”
他低聲呢喃,像是在咀嚼這個名字。
“我知道了。”
“你下去吧。”
“是,公子。”
阿純躬身退下,輕輕帶上了房門。
房間里,再次只剩下玉霜微一人。
他緩緩轉過身,走到了桌邊。
他看著那碗,還在冒著熱氣的雪蓮粥,眼神,卻冰冷得,像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
他沒有動那些飯菜。
而是伸出手,拿起了那個,密封的蠟丸。
他將蠟丸,放在鼻尖,輕輕一嗅。
一股極淡的,幾乎無法被察覺的,特殊的香氣,傳入他的鼻中。
是“牽魂引”。
一種,由玄天宗秘制的,專門用來控制人心的,禁藥。
他的嘴角,緩緩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自嘲的弧度。
溫律希。
司馬蘭。
玄天宗。
你們,還真是,看得起我。
他將那枚蠟丸,緊緊地,攥在手心。
指甲,因用力而深陷,刺破了掌心的皮膚,滲出了一絲,殷紅的血。
他卻仿佛,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他只是抬起頭,再次看向了窗外那輪,清冷的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