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水泥舞臺在眼前急速放大,帶著冰冷的死氣。林綰最后聽見的是自己舞鞋斷裂的脆響。懸吊的鋼索突然松脫,三十米高的墜落中,無數(shù)燈火霓虹在眼前晃過,最終變成一片刺眼的白光。
“砰!”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懸浮感。她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細霜,牙齒凍得打顫,光著的腳踝凍得發(fā)紫。一股濃烈的氣味涌進鼻腔:朽木被雨水泡爛的酸腥,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駱駝膻味。身下觸感粗硬,絕不是劇院的軟墊。
林綰猛地睜開眼。
殘月如鉤,屋檐掛著冰凌,寒風卷著冰粒抽打窗欞,滿地枯草蓋著薄雪。斷壁殘垣間,一尊泥胎剝落的神像歪在角落,空洞的眼窩正對著她。風穿過破窗,嗚咽著卷起地上的枯草碎葉。這不是后臺,甚至不像她熟悉的任何地方。
她掙扎著想坐起來,遲來的劇痛這才席卷全身,不是摔傷,而是骨頭像錯位般酸痛。目光落到搭在膝上的手——纖細、微黑,指節(jié)帶著薄繭,手腕上套著幾只磨舊的銀鐲,叮當作響。身上一件石榴紅的窄袖胡袍沾滿泥污,領口袖口都磨破了,露出底下同樣破舊的米白里衣。這絕不是她排練《胡旋重生》時那身綴滿亮片的演出服。
“石…野那…曹?”她試著開口,喉嚨里發(fā)出的卻是幾個破碎怪異的音節(jié),舌尖卷著。記憶碎片混亂地沖撞——聚光燈下的掌聲,墜落的失重感,還有一股不屬于她的、龐大而悲怕的洪流:大漠駝鈴,商隊行進,刀光劍影,母親溫熱的淚滴在額頭……石絳姝。這身體叫石絳姝。
她扶著斑駁的墻根,忍著全身關節(jié)的酸痛,艱難地站起來。腳剛沾地,一股源自骨髓的沖動猛地攫住了她——她不受控制地踮起了腳尖!整個身體的重量驟然壓在那幾個脆弱的腳趾上。
“呃!”她痛呼一聲,踉蹌著摔回草堆,冷汗瞬間濕透內(nèi)衫。這不是芭蕾的立足尖。芭蕾鞋有硬頭支撐,而這身體光著腳,只纏著骯臟的裹布,卻做出了更極端、更吃力的姿態(tài)。幾個畫面閃過腦海:敦煌莫高窟壁畫上,那些反彈琵琶的飛天,她們的腳也是這樣踮著立于蓮座。這身體殘留的,是刻在骨子里的胡旋舞本能。
饑餓感像火燒著胃。她必須找到吃的,或者至少弄清楚這是哪里。她扶著墻,強迫自己用腳后跟走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肌肉記憶頑固地牽引她向上提腳。她跌跌撞撞走出破廟的殘破山門。
天色微明,一座巨大得令人屏息的古代城池輪廓在薄霧中顯現(xiàn)。青灰色的城墻綿延如龍,巨大的城門樓巍然聳立,上面“定鼎門”三個大字依稀可辨。城門口已經(jīng)熱鬧起來。滿載貨物的駝隊叮當作響,高大的雙峰駱駝噴著白氣,皮毛上沾著西域的風沙。裹著幞頭、穿著圓領窄袖袍的漢人男子,戴著卷檐虛帽、深目高鼻的胡商,挑擔的小販,騎馬的武士……各色人等匯成洪流,涌入城門。
空氣里混雜著各種氣味:剛出爐胡餅的焦香、牲畜的體味、不知名香料的辛辣、還有遠處洛水飄來的濕潤水汽。沿城墻根下,簡陋的草棚支起早點攤。一個滿臉油光的壯漢站在熱氣騰騰的蒸籠后,操著濃重的洛陽口音吆喝:“新出籠的筍肉饅頭!三文錢兩個,熱乎的咧!”旁邊胡人老漢的攤子上,烤得金黃的胡麻餅堆成小山,撒著雪白的糖碎,甜香誘人。
石絳姝的肚子咕嚕作響,腳步不由自主地挪向胡餅攤子。她張了張嘴,舌尖下意識地抵住上顎,幾個陌生的音節(jié)在喉頭滾動:“杜瓦克…安達斯?”
賣餅的胡人老漢一愣,渾濁的眼睛瞬間銳利起來,上下掃視著她沾滿泥污的破舊胡袍和光著的腳丫,目光在她手腕上幾只式樣古舊、明顯值點錢的銀鐲上停留片刻。他猛地將手中的木勺重重敲在案板上,用帶著濃重粟特口音的漢話厲聲喝道:“安國商隊的逃奴!快滾!別沾了晦氣到我攤子上!”聲音尖利,引得周圍幾個行人和攤販紛紛側目,眼神里充滿了鄙夷和警惕。
“不是…奴…”石絳姝急切地辯解,出口的粟特語卻讓那老漢更加篤定。他抄起一根挑炭火的鐵釬,作勢要打:“滾!再不走報官抓你!商隊丟的奴,打斷腿都是輕的!”
恐懼攥住了心臟。她踉蹌后退,撞在一個挑著菜擔的老嫗身上。老嫗厭惡地啐了一口:“晦氣的胡奴,離遠點!”周圍的目光像針一樣刺來。她明白了,這身破舊的粟特女裝,這陌生的語言,這不自覺的踮腳,都成了“逃奴”的烙印。
她轉(zhuǎn)身就跑,光腳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碎石硌得生疼。身后似乎傳來呼喝,她不敢回頭,只拼命往遠離城門、遠離人群的小巷深處鉆去。不知跑了多久,肺像要炸開,喉嚨里全是血腥味,終于拐進一條異常僻靜的死胡同。胡同盡頭,是一扇歪斜得幾乎要倒塌的坊門,朽爛的木板門楣上,模糊地刻著“旌善坊”三個字。坊內(nèi)雜草叢生,斷壁殘垣間,幾座破敗的宅院如同巨獸的骸骨。
她筋疲力盡地推開其中一扇虛掩的、布滿蟲蛀痕跡的木門,一股濃重的霉味和灰塵氣息撲面而來。這是一座廢棄的宅院,正屋的屋頂塌了大半,露出猙獰的椽子。她靠著布滿蛛網(wǎng)和灰塵的墻壁滑坐下來,大口喘氣。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上來。陌生的身體,陌生的世界,語言不通,身無分文,還被當作逃奴追捕。現(xiàn)代舞者林綰的驕傲和夢想,在這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碎得徹底。她蜷縮在冰冷的墻角,抱著膝蓋,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微微發(fā)抖。月光從破屋頂?shù)目吡锫┫聛恚诘厣贤断聭K白的光斑。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滿是灰塵和鳥糞的地面,忽然,墻角一塊微微凸起的石板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石板邊緣異常平整,與周圍隨意鋪設的碎石截然不同,上面似乎還刻著什么淺淺的紋路,被厚厚的灰塵覆蓋著。一種直覺驅(qū)使著她。她挪過去,用盡力氣摳住石板邊緣冰冷的棱角。
石板比想象中沉重得多。她用肩膀頂著,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刮得生疼,才終于將它挪開一條縫隙。一股更加陰冷、帶著泥土腥氣的風從下面涌出。下面是一個黑洞洞的方形入口,隱約可見向下延伸的石階。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是地窖?她撿起一塊碎石,試探著扔了下去。
“嗒…嗒…”石子滾落的聲音在空洞中回響了幾聲,最終停止,聽起來并不深。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她摸索著,小心翼翼地踩著濕滑的石階向下走去。地窖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上方洞口透進來的一束微光,勉強照亮入口處一小片區(qū)域。她屏住呼吸,努力適應著黑暗。
漸漸地,借著那微光,她看清了地窖中央的輪廓。
那里整齊地排列著幾個灰白色的陶罐,形制古樸,在幽暗中泛著微光。其中一個陶罐旁邊,散落著幾枚小小的、圓形的金屬物。她蹲下身,顫抖著手,撿起一枚。
入手冰涼沉重。就著微弱的光線,她看清了——那是一枚銀幣。正面是一個留著卷曲胡須、頭戴王冠的異域男子側面像,背面則刻著陌生的火焰形文字和彎弓的圖案(波斯薩珊王朝庫思老二世銀幣)。不止一枚,旁邊還有一小堆,在塵土中閃爍著光澤。粗略一數(shù),竟有三十枚之多!
而在那些陶罐的另一側,靠近墻壁的陰影里,還有一個更大的、長條形的陶制器物,顏色更深沉,形制也更……莊重肅穆。那輪廓,像極了她在洛陽博物館里隔著玻璃看過的——安菩墓出土的那種粟特人盛放骨殖的納骨甕。
一陣寒意順著脊椎竄上來,比地窖的陰冷更刺骨。這廢棄的宅院,這隱秘的地窖,這來歷不明的銀幣和骨罐……這里埋葬著怎樣的過往?這身體的主人石絳姝,與這旌善坊的廢宅,又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聯(lián)系?
石絳姝攥緊了那枚冰涼的波斯銀幣,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銀幣邊緣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奇跡般地驅(qū)散了部分絕望的寒意。頭頂?shù)亟讶肟谕赶碌奈⒐猓谀切┥慌帕械幕野坠枪奚贤断聯(lián)u曳的影子,無聲訴說著一個湮滅的粟特商隊的最后歸宿。而那一小堆散落的銀幣,在這死寂的埋骨之地,閃爍著令人心悸的生的微芒。
她扶著冰冷的石壁,緩緩站起。光腳踩在潮濕的泥地上,腳趾那頑固的、想要踮起的沖動再次襲來,被她用意志死死壓住。饑餓的絞痛仍在啃噬胃壁,但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壓倒了它——活下去。用這三十枚銀幣,在這座名為洛陽城的巨獸腹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