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漏雨的屋檐下,石絳姝蜷縮在勉強干燥的角落,用撿來的破陶罐接住滴答的雨水。昨夜那場傾盆暴雨徹底摧毀了旌善坊廢宅的棲身之所——半面墻轟然倒塌,泥水倒灌進她好不容易清理出的地窖入口。她只來得及抓起那用尊嚴換來的五貫沉重銅錢和貼身藏好的剩余波斯銀幣,倉皇逃進這座更偏僻、更破敗的野廟。寒氣裹著濕透的破舊胡袍,腳上臨時纏裹的粗麻布被泥水浸透,磨破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饑餓的灼燒感。
墻角神龕下的陰影里,忽然傳來壓抑的、細微的啜泣和窸窣聲。
“誰?!”石絳姝猛地轉身,光腳下意識踩進冰冷的積水洼中,劇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瞬間繃緊。月光從破敗的窗欞縫隙艱難擠入,勉強照亮神龕下蜷縮著的一個身影——是個年輕女子,單薄的粗布衣衫完全濕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輪廓。她正驚恐地用手捂住嘴,試圖止住嗚咽,手腕上一道暗紅色的烙印在慘淡月光下刺目驚心——一個清晰的“洛”字。官奴婢。
那女子像被踩到尾巴的老鼠,猛地縮成一團,雙臂死死護住頭臉,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娘、娘子饒命!秋娘…秋娘只是躲雨,凍得受不住…天一亮就走,絕不臟了您的地方!求您…別報官…”最后一個字幾乎被恐懼吞沒。
石絳姝緊繃的神經并未放松,警惕地打量著對方。官奴婢…烙印…恐懼…和她一樣,是被這世道碾碎的螻蟻。一個念頭閃過——她需要幫手。一個人在這陌生的地方掙扎,太難了。尤其當她聞到那女子身上除了濕冷的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悉又陌生的發酵氣息時。
她目光掃過墻角自己僅剩的、用油紙勉強包著的半塊胡餅。饑餓感在胃里翻攪,但一個更大的賭注壓過了它。她慢慢走過去,動作間牽扯到腳傷,眉頭微蹙,卻努力讓聲音顯得平靜:“吃吧?!彼涯前雺K珍貴的胡餅扔到秋娘腳邊的干草上。
秋娘呆住了,眼睛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的餅,又看看石絳姝。她非但沒撿,反而往后縮了縮。
“我缺個幫手?!笔{姝蹲下身,雨水順著她額前幾縷濕發滴落,“你會釀三勒漿么?”
秋娘先是點頭隨即又苦澀地搖頭,“庵摩勒價比胡椒,秋娘…秋娘哪里弄得到…”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黯淡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嬤嬤提過……提過……”“嬤嬤說過,波斯人用石榴花蜜炙入酒,抵得上半升庵摩勒!只是…那花蜜也…”她再次垂下頭,剩下的話淹沒在絕望里。
石絳姝的心沉了沉。希望的火苗似乎剛閃了一下就被掐滅。饑餓和腳傷帶來的煩躁灼燒著她。
破廟外,持續了一夜的暴雨終于顯出疲態,雨勢漸歇,只剩下零星的雨滴從破檐墜落。一陣帶著濃重水汽的涼風穿過破窗,竟送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冽醉人的甜香。石絳姝鼻翼微動,瞬間捕捉到了這絲異樣。這香氣…是…花香?濃郁如葡萄酒!
記憶碎片翻涌——莫高窟壁畫上,娜娜女神裙裾間累累垂掛的石榴!波斯石榴花蜜!秋娘剛剛的話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響!
她悄然挪到窗邊,透過最大的破洞向外窺探。借著雨后初霽、云破月來的朦朧清輝,她看到廟后不遠處,隔著一道低矮的、爬滿濕滑藤蔓的土墻,幾株枝干虬結的石榴樹在夜風中輕輕搖曳?!膀爸Y滿火焰般的花苞,夜風過處,被打濕的花瓣簌簌飄落,宛如紅雨,那醉人的幽香正是由此而來!”墻內隱約可見一座還算齊整的小院輪廓。
希望伴隨著巨大的風險猛烈燃燒。偷花?尤其是一個“逃奴”身份的偷竊,一旦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但庵摩勒遙不可及,眼前這滿樹的花苞,是秋娘口中抵得上半升庵摩勒的寶物!是唯一的、觸手可及的希望!
饑餓的絞痛和腳傷的刺痛給了她最后的推力。她回頭看了一眼仍在瑟縮驚懼的秋娘,低聲道:“在這等著,別出聲。我去弄點‘蜜’來?!彪S即,她深吸一口帶著泥土腥甜和濃郁花香的空氣,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從破廟后墻的缺口滑了出去。
光腳踏在雨后冰冷濕滑的泥地上,碎石和草梗硌著傷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源自骨髓的、踮起腳尖的沖動在緊張和專注下被壓制,她強迫自己用腳后跟和腳掌外側著力,像一只在濕漉漉荊棘中潛行的貓,無聲而迅捷地靠近那道土墻。
墻不高,但濕滑異常。她忍著劇痛,利用墻邊一棵歪脖子樹和垂掛的濕藤借力,纖細卻帶著薄繭的手指死死摳住磚縫,腰肢爆發出柔韌的力量,一個輕巧的翻身,悄無聲息地落在墻內松軟的草地上。
園內一片寂靜,只有雨滴從樹葉滑落的輕響。目標明確——離墻最近、花苞最繁盛的那株石榴樹。濃郁的花香幾乎令人窒息。她屏住呼吸,迅速移動到樹下。虬枝低垂,火焰般的花苞近在咫尺。她踮起腳尖(為了夠到花簇),伸展手臂,指尖即將觸及那絲絨般的花瓣。
“汪!汪汪汪!!!”一聲兇猛的犬吠毫無預兆地炸響!一條黑影從角落的狗舍里猛撲出來!
石絳姝的心臟幾乎跳出胸腔!千鈞一發之際,胡旋舞的肌肉記憶接管了身體!她來不及思考,腳趾為軸,腰肢猛地一旋,整個人如同被風吹動的落葉,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惡犬撲咬的軌跡。她旋身避開惡犬利齒,指尖掠過枝頭狠狠一抓,扯下幾簇飽滿花苞,尖銳的花刺瞬間扎進掌心,沁出細小的血珠!旋轉帶起的風聲和她急促的呼吸混在一起。惡犬撲空,更加狂怒,獠牙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再次撲來!
不能纏斗!她眼角余光瞥見幾步外另一株花枝更低的石榴樹。求生的本能和舞者的敏捷讓她做出了決斷。在惡犬第二次撲咬到來的瞬間,她再次旋身,卻不是純粹的躲避,而是借著旋轉的離心力,將手中剛剛扯下的、連帶枝葉的一簇花苞狠狠砸向惡犬的眼睛!
“嗷嗚!”惡犬吃痛,動作一滯。
就是現在!石絳姝像離弦之箭沖向目標果樹,顧不上腳底鉆心的疼和掌心的刺痛。她不再挑選,雙手并用,用盡力氣飛快地撕扯下離她最近、最繁茂的幾簇花苞,胡亂塞進懷里寬大的胡袍內襟。身后的犬吠再次逼近,夾雜著院內屋舍亮起燈光的動靜和人聲呼喝!
她沖向圍墻,這一次沒有時間找借力點。她助跑兩步,忍著劇痛全力蹬地躍起,雙手扒住濕漉漉的墻頭,腰腹力量爆發,硬生生將自己拽了上去!惡犬的利齒擦著她的腳后跟咬合,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噠”聲。她不敢回頭,翻身滾落墻外,懷里緊緊護著那幾簇沾著夜露、血珠和泥土的花苞,跌跌撞撞沖回破廟的陰影中,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裂。
(接回破廟后)
破廟里,秋娘驚魂未定地看著渾身泥水、狼狽不堪,小心翼翼從懷里掏出幾簇被揉皺卻依然紅艷的石榴花苞的石絳姝。月光下,石絳姝掌心被花刺扎破的細小傷口清晰可見,滲出的血珠染紅了花瓣邊緣。
“給…給你這個。”石絳姝喘著粗氣,將一簇相對完好的花苞塞給秋娘,自己則捻起一片沾著自己血痕的花瓣放入口中咀嚼,一股奇異的、混合著清甜、微澀和淡淡鐵銹味的汁液在舌尖彌漫開?!扳帜仗F,波斯花蜜也難弄,就用這個花試試!”她眼中帶著賭徒般的亮光。
(時間跳轉:三日后,旌善坊廢宅角落)
秋娘正用那根從地窖帶出來的、造型古樸帶有異域花紋的龜茲銀杵,在一個缺了口的陶缽里用力搗碎堅硬的訶梨勒果核。石絳姝則將昨夜冒死偷來的石榴花苞仔細摘下花瓣,剔除大部分花萼和花蕊(保留部分增加風味和可能的發酵物),將沾著血痕和夜露的緋紅花瓣與少量珍貴的飴糖一同填入陶甕中。她拿起龜茲銀杵的另一端(或找到另一根木杵),開始用力舂搗?!皩⒄囱幕ò昱c飴糖填入陶甕,龜茲銀杵搗出緋紅汁液”??諝庵袕浡幉牡目酀褪窕ㄌ赜械那遒曳蓟旌系钠娈愇兜?,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庵摩勒該用阿勃勒果替代的…可阿勃勒也沒處尋…”秋娘愁眉苦臉地嗅著陶甕里正在發酵的混合液體(花汁、飴糖、訶梨勒汁、可能還有少量毗梨勒粉),那味道酸澀異常,帶著生青氣,毫無醇厚感,“這酸味…嬤嬤說過,正宗的三勒漿是酸甜醇厚的,這…這怕是不對路啊娘子。光靠花汁,到底太單薄了…”
石絳姝看著甕中渾濁泛著詭異暗粉色的液體,眉頭緊鎖。改良之路果然艱難。就在此時——
“砰!”一聲巨響,本就搖搖欲墜的院門被人粗暴地一腳踹開!木屑紛飛。
三個敞著懷、滿臉橫肉的地痞拎著棍棒,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為首一個身材壯碩的漢子,臉上有道疤。他目光在石絳姝和秋娘身上掃了一圈,最后落在那些簡陋的釀酒器具上,獰笑道:“喲呵!小娘子們倒是會找樂子!躲在這鬼地方釀酒快活?懂不懂規矩?這旌善坊的地界兒,該交‘坊正錢’了——!”他手中的包鐵棍重重頓在地上,發出悶響。
恐懼瞬間攫住了秋娘,她尖叫一聲躲到石絳姝身后,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石絳姝的心臟也猛地一縮,但連日來的掙扎求生和“騙回去”的決心壓過了恐懼。就在惡漢得意地向前逼近一步的瞬間,她腳趾那近乎本能的沖動再次爆發!不是芭蕾的立足尖,而是胡旋舞中用于快速變換方位的提踵旋身!身體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一個迅疾的旋轉,竟繞到了這人的側面!
大漢只覺得眼前紅影一閃,目標就消失了,不由得一愣。石絳姝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雙手灌注全身力氣,狠狠推向這人因前沖而重心不穩的腰側!
“哎呦!”他完全沒料到這看似弱不禁風的胡女有如此速度和巧勁,猝不及防下被推得一個趔趄,狼狽地向前沖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而他帶來的兩個跟班此時都看呆了。
“要錢沒有!”石絳姝擋在秋娘和酒甕前,胸膛劇烈起伏,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盯著惱羞成怒的大漢,一字一句地冷笑,“要命,一條!”
大漢摸著被推疼的腰,又驚又怒。他本想發作,但看著石絳姝那不要命的狠勁,再看看這破敗荒涼、幾乎一無所有的廢宅,強搶似乎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他啐了一口濃痰,惡狠狠地罵道:“媽的!晦氣!算老子倒霉!你們給老子等著!這坊正錢,遲早連本帶利收回來!”他一揮手,“我們走!”
看著三個地痞罵罵咧咧地消失在殘破的坊門外,石絳姝緊繃的身體才像泄了氣的皮球,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剛才的爆發牽動了腳傷,疼得她冷汗直流。
“哇——”秋娘再也忍不住,劫后余生的恐懼和后怕化作嚎啕大哭,“他們…他們明日定會再來…怎么辦啊娘子…”
石絳姝喘著粗氣,目光落在陶甕里那散發著怪異酸味的失敗品上,一個念頭閃過。她眼中閃過一絲冷冽又帶著點惡作劇的光芒:“那就喂他們喝這個。”她走過去,舀起一大勺那顏色渾濁、氣味刺鼻的酸澀液體,灌進旁邊一個同樣粗糙的陶瓶里?!叭諠{配胡餅,”她晃了晃瓶子,嘴角勾起一絲近乎殘忍的弧度,“夠他們拉上三天肚子!”
想象著那場景,秋娘掛著淚珠的臉上先是愕然,隨即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笑聲仿佛有感染力,石絳姝緊繃的嘴角也終于松動,露出一絲疲憊卻真實的笑容。兩個女子在廢宅漏雨的殘檐下,相擁著又哭又笑。
“其實…”秋娘漸漸止住笑,抽噎著,指著那甕失敗的“三勒漿”,小聲說,“嬤嬤還說過…若是漿液太酸澀…加些蜂蜜能去酸提味…只是…蜂蜜也金貴…”
石絳姝看著甕中的液體,又看看破敗的院落,輕聲道:“總會有辦法的。”就在這時,醞釀了半天的烏云終于兜不住,瓢潑大雨再次傾盆而下,將廢宅籠罩在嘩嘩的水幕之中。
雨水沖刷著斷壁殘垣,也沖刷著她們臉上的淚痕和泥污。角落里,秋娘帶來的那個龜茲銀杵靜靜躺著,杵身殘留的訶梨勒粉末被雨水沖淡。暴雨聲中,隱約似乎還能聽到搗藥的叮當回響。而石絳姝的目光,則落在地上幾顆從她懷里滾落、被雨水沖刷得鮮亮飽滿的石榴籽上,它們靜靜地躺在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