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寒光淬酒香

盛夏拂曉，廢宅院中陶缸嗡鳴。秋娘盯著缸內嗞嗞暴漲的硝石結晶，突然將陶甕砸向冰面——“咔嚓！”琥珀色酒液迸濺在霜紋密布的冰坨上，騰起帶著松針清冽的白霧。她沾著冰屑的手顫抖撫過甕壁：“《酉陽雜俎》載的硝石成冰術...竟是真的！”

酒肆內，縱有阿羅憾新劈的松木桌椅散發著清香，也難以抵擋午后悶熱的侵襲。旌善坊的空氣早便已浸透了洛水蒸騰的暑氣。蟬鳴聒噪，連槐葉都蔫蔫地打著卷，而這也導致了尋常粗瓷碗盛的“常漿”銷量驟減，客人們搖著蒲扇，汗珠仍順著脖頸往下淌，連呼出的氣都帶著燥熱。

秋娘憂心忡忡地擦拭著柜臺，看著角落里堆積的冰塊——這是她憑著宮中舊憶，花了大價錢從專供官府的冰窖商人那里輾轉購得，用厚厚稻草和硝石層層包裹，藏于地窖深處最陰冷的角落。本是為開業大吉準備的“鎮店之寶”，此刻卻成了沉甸甸的心事。

“娘子，這冰…再不用，怕是要化了?！鼻锬锏吐曁嵝眩抗鈷哌^那些晶瑩剔透、卻如同燙手山芋般的琉璃盞——這是開業當日，一位波斯豪商感念石絳姝拒舞之志，半賣半送予酒肆的寶貝（法門寺伊斯蘭玻璃器形制），薄如蛋殼，流光溢彩，映得人須發皆清。

石絳姝正立于新制的矮幾上，用茜草汁修補墻壁上娜娜女神像剝落的石榴紋。聞言，她足尖輕輕一點，旋身落地，動作間帶著舞者特有的韻律，目光卻落在了那些冰塊和琉璃盞上。

“化？”她唇角微揚，眼底鋒芒一閃而過，“那就讓它化得值錢?！?/p>

壹：冰淬琥珀

地窖的陰涼瞬間驅散了暑熱。石絳姝親自揭開藏冰的草席，寒氣夾雜著泥土與硝石的氣息撲面而來。秋娘小心翼翼捧出幾塊尚冒著白氣的堅冰，置于特制的雙層陶甕中。內甕里，盛著昨日才開封、按“宮釀秘法”加入葡萄酒渣與干石榴花改良后的三勒漿。琥珀色的酒液在甕中靜靜沉睡，散發著復雜而醇厚的果香與藥香。

“冰鎮半個時辰，”石絳姝指尖拂過冰涼的外甕壁，“讓這‘碎葉春’的魂，也嘗嘗冰窖的滋味?！?/p>

等待的時間里，她與秋娘仔細清洗那些珍貴的琉璃盞。盞壁極薄，輕叩之聲如碎玉清鳴，陽光透過酒肆破敗窗欞的縫隙射入，在琉璃盞上折射出七彩光暈，投在夯土地面，如同散落的星辰。

貳：琉璃生輝

當杜小郎氣喘吁吁地將那塊寫著“冰盞三勒漿·百文一盞”的嶄新詩板掛上槐樹最高枝時，酒肆內外瞬間炸開了鍋。

“百文？！”漕工趙承嗣剛灌下一碗常漿解渴，聞言差點嗆住，瞪圓了眼，“俺滴個乖乖！這能買多少胡餅了？”

“琉璃盞？莫不是波斯傳來的寶貝？”一個常來飲酒的寒門學子伸長脖子，眼中滿是好奇與向往。

“百文…嘖嘖，怕是只有東西市的大胡商才喝得起?！迸匀俗h論紛紛，多是搖頭咋舌。

然而，當秋娘捧著一個琉璃盞，從地窖拾級而上時，所有的議論聲都戛然而止。

那盞中，盛著剛從冰甕中取出的三勒漿。酒色在晶瑩剔透的琉璃映襯下，呈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淀過的深琥珀色，比常漿更為純粹誘人。更奇的是，盞壁外側迅速凝結起一層細密的水珠，如同美人香汗，在悶熱的空氣中散發著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寒氣。一股比常溫酒液更為清冽、也更為馥郁的混合香氣——冰涼的葡萄渣的醇香、石榴花的清甜、以及訶梨勒特有的微澀藥香——幽幽地彌漫開來，瞬間壓過了坊間的塵土與汗味，直鉆入每個人的鼻腔。

“好…好香！”有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看著就涼快！”趙承嗣咽了口唾沫，眼巴巴地看著那盞中瓊漿。

就在這時，一個深目高鼻、裹著精美波斯錦頭巾的商人（索魯斯，粟特人，常跑長安-洛陽商路）排開眾人，徑直走到柜臺前。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秋娘手中的琉璃盞，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話道：“此物…此物！給我來一盞！”說著，毫不猶豫地拍下一串沉甸甸的銅錢，足有一百二十文。

叁：寒光醉客

索魯斯小心翼翼地接過琉璃盞，指尖感受著那刺骨的冰涼，臉上露出陶醉的神情。他并不急于飲用，而是先舉盞對著門外透入的光線細看。琥珀色的酒液在琉璃中流轉，冰珠在盞壁緩緩滑落，折射的光芒在他深陷的眼窩里跳躍。

“美！真美！如…冬夜凝固的月光！”他先是自語而后用粟特語對同伴說道：“娜娜女神在上！這冰盞光影，讓我想起碎葉城冬夜祭壇上的圣火冰雕！”，說完這才湊近盞沿，先是深深嗅了一口那冷冽的異香，然后才極其珍重地啜飲一小口。

冰涼的酒液滑入喉中，瞬間激得他一個激靈，隨即，那被低溫鎖住的、更為凝練復雜的香氣在口腔中轟然綻放，一路清涼直透胸腹，將盤踞體內的燥熱瞬間驅散。索魯斯閉著眼，喉結滾動，半晌，才長長舒出一口帶著白霧的涼氣，用粟特語激動地說了句什么，大意是“值！太值了！”

這活生生的展示比任何吆喝都管用。寒門學子們互相看看，咬咬牙湊錢合買一盞；幾個穿著體面的商賈也忍不住誘惑，紛紛解囊。一時間，“冰盞百文”竟成了酒肆最搶手的貨品。粗瓷碗盛的“常漿”定價三十文（吐魯番酒價文書基準），雖顯昂貴，但在那琉璃冰盞的對比下，竟也顯得“實惠”起來，銷量也隨之回升。

肆：璇塵初映

柜臺后，石絳姝靜靜看著這一幕。她手中也端著一盞冰鎮過的三勒漿，不過盛在普通的粗瓷碗里。碗壁冰涼，驅散了她指尖的微汗。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位波斯商人手中的琉璃盞上，看著盞中琥珀色的液體，看著盞壁凝結的水珠，看著光線在其中奇妙的流轉。

一個念頭，如同冰鎮酒液中的氣泡，悄然浮上心頭。

她放下碗，光腳無聲地走到酒肆中央那片不大的空地——那是她的舞臺。沒有鼓點，沒有樂聲。她只是輕輕踮起腳尖，足弓繃出弧度，受傷的腳趾在羔羊皮護踝下微微刺痛，卻被一種更強烈的沖動壓下。

她開始旋轉。不是開業那日鼓上疾風驟雨般的十二轉，而是一種緩慢的、帶著試探性的回旋。石榴紅的舊胡袍旋開，如同遲綻的花。她的目光始終追隨著一位酒客手中舉起的琉璃盞。

光。冰。流動的琥珀。

她的手臂舒展，指尖仿佛要觸碰那琉璃盞中折射出的、跳躍的寒光。每一次旋身，裙擺拂過地面揚起的微塵，在透過窗欞的光柱里，竟也帶上了幾分琉璃折射般的晶瑩碎芒。

一位正舉盞欲飲的客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旋轉的身影吸引。他看到舞者光腳點地時揚起的微塵，看到陽光穿過琉璃盞在她舞動的紅裙上投下的、流動變幻的琥珀色光斑。那光斑隨著她的旋轉跳躍、明滅，仿佛活了過來，與舞姿融為一體。

“璇塵…”有人低聲喃喃，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這個詞。

索魯斯看得呆了，手中的琉璃盞都忘了飲。他喃喃道：“娜娜女神在上…這冰盞里的光，竟被她…跳活了？”

石絳姝以一個輕盈的立足尖收勢，微微喘息。腳趾傳來的刺痛讓她微微蹙眉，但看著酒客們沉醉而驚艷的目光，看著秋娘眼中重新燃起的亮光，看著那在眾人手中流轉、映著寒光與琥珀色的琉璃盞，她知道，碎葉春的“冰盞”，成了。

暑熱依舊，但碎葉春酒肆內，冰盞流轉，璇塵微映，一片沁人心脾的清涼與沉醉。石絳姝光腳走上跟前，拾起冰渣按在滾燙的足踝疤痕處。昨夜旋舞撕裂的傷口在寒意中漸漸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