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碎葉春灶房,秋娘憂心忡忡地擦拭著昨夜阿羅憾新制的粗陶大盆。盆沿還帶著濕泥氣,里面堆著小山似的炒熟胡麻碎,焦香的味道,在熱浪里固執地彌散——這是她根據阿羅憾的描述,天未亮就起身翻炒熬制的胡麻餅原料。汗水浸透了她粗麻衫的肩背,留下深色汗漬。
“娘子,”她壓低聲,目光掃過角落里一小堆用干凈麻布蓋著的物事,“冰價一日貴過一日,咱這‘冰盞’……”那些冰塊是秋娘咬牙從專供官府的冰窖商人指縫里高價摳來的,用厚厚稻草和硝石裹藏在地窖最深處,此刻卻成了她沉甸甸的心事。
石絳姝正立于矮凳上,用茜草汁調和金粉,修補土墻上娜娜女神裙擺剝落的石榴紋。聞言,她足尖一點,輕盈旋落,石榴紅的舊胡袍下擺帶起微塵。她指尖拂過盆中溫熱的胡核桃碎,唇角微揚,眼底卻似冰河初裂,“那就請阿羅憾大哥讓這‘熱’,也值錢。”
壹:戰場干糧的塵世香
阿羅憾的彎刀又有了新的使命。
鋒銳的烏茲鋼刃此刻化作最趁手的廚刀,將大塊和好的面團拍扁、切開。秋娘迅速撒上厚厚一層滾燙的胡麻碎,手腕翻飛間將其制成搟開。阿羅憾接過,填入他特制的羊肉餡料,最后掌心發力一搓,那面餅便在他古銅色、布滿舊傷疤的手掌間飛快旋動、壓扁,最終“啪”一聲脆響,拍在案上成了一張渾圓的胡餅。
動作干凈利落。
“波斯的老法子,”阿羅憾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將一張制好的胡餅拋給旁邊眼巴巴看著的曹念念,“出征的漢子,懷里揣兩張這個,能頂一天廝殺!”
“波斯敗退時,我橫穿蔥嶺,險死逃生全靠這個。”
念念小心接過,滾燙的餅灼著指尖。她掰開后低頭一看,忽然“咦”了一聲。那熱騰騰的餅內的,竟有一例棗核,上面刻這一個勺子狀的星斗!正是祆教崇奉的北斗七星。孩子指尖撫過星紋,腕間的圣火銀飾在悶熱空氣里似乎也暖了一分。
石絳姝目光微動,掰下一小塊嘗了嘗。滿是油脂的羊肉,混合著胡麻焦香,在舌尖炸開一股原始而踏實的暖流,奇異地將胸腹間盤踞的暑氣逼退了幾分。“就叫‘星斗餅’,”她直接拍板,“十文一張。”
貳:漕河漢子的北斗符
正午日頭最毒時,坊墻外傳來沉重的號子聲和車轍轆轆。
五個敞著懷的漕工,渾身蒸騰著汗氣與河水腥氣,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涌到酒肆門前槐蔭下。為首的正是趙承嗣,他腰間蹀躞帶上依舊掛著塊濕漉漉的詩板,拍在胡桌上震得粗陶碗叮當作響:“先來三碗常漿!娘的,這鬼天氣,漕河的水都快煮開了!”
汗珠順著他古銅色的脊溝滾落,砸在塵土里。其他幾人更是癱坐在地,呼哧喘氣,衣襟完全被汗水浸透,緊貼在鼓脹的肌肉上。
秋娘麻利地捧上三只粗陶碗,琥珀色的常漿在碗中晃動。石絳姝則用新編的蒲草盤托出幾張剛出爐的“星斗餅”。焦香混著羊脂的肉香氣,瞬間蓋過了汗味。
“喲呵?胡婆子又弄新嚼頭了?”趙承嗣抓起一張餅,看也不看便狠狠咬下一大口。滾燙的油脂和胡麻沾了滿腮幫子,他混不在意地嚼著,含糊道:“嗯!香!頂餓!”幾口下去,小半張餅沒了蹤影。
一陣微風吹過,趙承嗣舒服的哼唧兩聲扭扭脖子愜意無比。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漕工,名喚王鐵柱的,卻捏著掰開的餅沒再動,粗糙的指腹摩挲著餅里那顆刻著星星的棗核。“趙頭兒,”他憨憨地指著,“這…這像不像夜里給咱指路的北斗星?”
趙承嗣一愣,低頭仔細瞧了瞧自己啃了一半的餅,竟也有一顆棗核上面星星清晰可見。他想起昨夜行船,迷失在洛水支流濃重的夜霧里,正是靠著頭頂那七顆寒星辨明了洛陽城的方向。
“嘿!神了!”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詩板亂晃,“可不是嘛!小娘子,你這餅里藏著指路的仙符啊!”他三口兩口把剩下的餅塞進嘴里,又拍下三文錢:“再來一張!吃了這星斗餅,夜里行船心里亮堂!”
其他漕工聞言,紛紛湊過來看那餅上星紋,嘖嘖稱奇。粗糲的吃食,因這樸拙的信仰寄托,竟也多了幾分神圣。王鐵柱更是小心翼翼地將餅揣進懷里貼近心口的位置,仿佛真得了護身符。
叁:樹蔭下的玉扳指
酒肆角落的槐蔭最濃處,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
車簾只掀開一道細縫。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搭在窗沿,指間一枚白玉扳指在陰影里泛著幽微的熒光。盧衡的目光掠過那群喧鬧的漕工,落在石絳姝身上。
她正彎腰給一個漕工的空碗添漿。汗濕的鬢發貼在微紅的頰邊,光腳踩在夯土地面,腳踝處依稀可見羔羊皮護踝的邊緣。動作間毫無閨閣女子的扭捏,只有一種在塵埃里扎下根去的韌勁。盧衡的指尖無意識地在窗沿上輕輕敲擊。
肆:星斗入懷夜航燈
暮色四合,漕工們起身準備返回碼頭。趙承嗣解下空癟的水囊拍在桌上,對秋娘咧嘴一笑,露出被胡麻染黑的牙縫:“秋娘妹子,給哥幾個灌滿井水!夜里跑船潤嗓子!”語氣熟稔自然。
秋娘臉頰微紅,低低應了一聲,抱起水囊快步走向后院井臺。石階濕滑,她腳下一個趔趄,腰間系著的那塊洗褪了色的舊醋布差點掉落,被她手忙腳亂按住。
石絳姝將最后幾張溫熱的“星斗餅”用干凈蒲葉包好,塞給王鐵柱:“帶著,夜里墊饑。”
王鐵柱黝黑的臉膛在暮色里有些發紅,笨拙地接過,緊緊捂在胸口。“謝…謝謝小娘子!”他結結巴巴,又飛快地瞟了一眼井臺方向,“也…也謝謝秋娘姐的井水!”說完,像怕被人瞧見心思似的,扛起纖板,跟著吆喝著啟程的同伴們,大步流星融入坊巷漸起的暮色中。
阿羅憾抱臂靠在門框上,望著漕工們遠去的背影。“明日,”他開口道,“某去伐些硬木,給井臺搭個遮雨的棚子。”
石絳姝沒說話,只彎腰拾起地上一點散落的核桃粒。指腹捻開,焦香猶存。她抬頭望向東方天際,第一顆大星——祆教視作“蒂爾”(Tishtrya)的星辰,已刺破靛藍天幕。
坊墻角落的青篷馬車,不知何時已悄然駛離。夜風卷過,只留下槐葉的沙沙聲,和酒肆內尚未散盡的胡麻焦香。明日漕河上的夜航船里,那些粗糲漢子的懷中,將揣著指路的星斗,支撐他們對抗長夜與激流。
洛水浮橋上,盧衡的馬車正碾過落花。忽聞岸畔胡肆羯鼓聲碎,他掀簾望去,恰見石絳姝旋身汲水,石榴裙裾掃落槐花如雨,光腳點在沁涼的青石板上。侍從奉上備獵的炙鹿肉,他卻抓過書箱里的檀木詩板,蘸墨揮毫:
璇塵須落金泥籠
偶見胡姬壓酒忙
墨跡淋漓未干,信手擲入濁浪。那檀木板在浮沫里翻了半轉,被漕工趙承嗣的撈網截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