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醋布解暑方·樂師初現蹤)
旌善坊的日頭毒得能烤熟胡餅。蟬鳴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壓得人喘不過氣。碎葉春酒肆前那株老槐,雖撐開一片濃蔭,卻也鎖住了悶熱潮濕的空氣。粗陶碗里的“常漿”溫吞吞的,喝下去非但不解渴,反添幾分黏膩。連最貪杯的趙承嗣,也只灌了一碗便擱下了,敞著汗濕的胸膛,背靠槐樹粗礪的樹干,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破蒲扇。
柜臺后,秋娘正埋頭整理一摞剛洗凈的粗麻布巾。她額角鬢發被汗水浸透,緊貼著微紅的臉頰。腰帶上,那塊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舊醋布(唐代常見調味品攜帶物),隨著她彎腰的動作晃動著。石絳姝光腳踩在剛潑過井水、尚帶一絲涼意的夯土地面上,目光掃過酒肆內外蔫蔕的客人,又落回秋娘腰間的醋布上。昨夜阿羅憾搭井棚時鋸下的新鮮槐木屑,散著淡淡的苦香,混在暑氣里。
“熱煞人…”角落里一個瘦小的行商嘟囔著,扯開衣襟,露出嶙峋的胸膛,汗水小溪般淌下。
就在這時,坊墻外猛地傳來一陣騷動和驚呼!
“鐵柱!王鐵柱!醒醒!”
幾個漕工驚慌失措地抬著一個人沖進槐蔭下。被抬著的正是昨日那個憨厚靦腆的王鐵柱。他雙目緊閉,臉色潮紅得嚇人,嘴唇干裂起皮,渾身大汗淋漓,粗麻短衫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人已陷入半昏迷,四肢偶爾無意識地抽搐一下。
“咋回事?!”趙承嗣一個箭步沖過去,蒲扇都扔了。
“日頭太毒!柱子扛包上跳板,一頭就栽下來了!”一個漕工帶著哭腔,“叫不醒了!渾身燙得跟炭火似的!”
中暍(中暑)!石絳姝心頭一緊。她立刻看向秋娘:“快!井水!越涼越好!”
秋娘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住了,聞言才猛地回神,抱起柜臺旁那只阿羅憾新箍的木桶,跌跌撞撞就往后院新搭的井棚跑。慌亂間,腰間系著的那塊舊醋布被扯落在地。
石絳姝疾步上前,蹲在王鐵柱身邊。觸手所及,皮膚滾燙灼人。她抬頭急道:“把他衣裳解開!抬到最陰涼通風處!念念!去地窖取些硝石來!”曹念念小臉煞白,應了一聲,飛快鉆向地窖入口。
阿羅憾已聞聲大步踏出,他二話不說,雙臂一較力,將王鐵柱魁梧的身軀橫抱起來,穩穩放到酒肆內最通風的角落地面。趙承嗣等人七手八腳地扯開王鐵柱汗濕的短衫。
秋娘抱著滿滿一桶剛汲上來的井水踉蹌奔回,清涼的水珠濺了一路。她喘著氣,正要找布巾,目光卻瞥見地上自己掉落的那塊醋布。幾乎是下意識的,她一把抄起醋布,狠狠浸入冰涼的井水中!
“滋啦——”一聲微響,醋布吸飽了涼水,一股混合著米醋酸香和清涼水汽的味道彌漫開來。
秋娘擰都不擰,直接將這吸飽了冰涼醋水的布巾,“啪”地一聲,敷在了王鐵柱滾燙的額頭上!
呃啊……”昏迷中的王鐵柱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絲。
秋娘動作不停,又將醋布浸入水桶,擰個半干,迅速敷在王鐵柱的頸側、腋下。那帶著淡淡酸氣的冰涼觸感,讓王鐵柱潮紅滾燙的皮膚舒緩下來,急促的喘息也稍稍平復。
角落陰影里,那一沉靜的眼眸掠過秋娘腰間晃動的舊醋布,又落在她因焦急而微微顫抖的手指上,帽檐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有門!”趙承嗣瞪大眼睛,一拍大腿,“秋娘妹子,好法子!”
石絳姝眼中一亮,立刻道:“秋娘,所有布巾,浸醋水!念念,硝石研碎,兌些涼井水!”她自己也抓起一塊粗麻布,浸入秋娘腳邊的醋水桶。
很快,一塊塊吸飽了冰涼醋水的布巾被敷在王鐵柱的額頭、脖頸、心口、腋窩、腿彎。曹念念也將研好的硝石粉末小心撒入另一桶清冽的井水中,桶壁外側迅速凝結起一層白霜,寒意更甚。石絳姝用這加了硝石的冰醋水,再次浸濕布巾,替換下王鐵柱身上已經變溫的。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在冰涼的醋水和硝石的雙重刺激下,王鐵柱身體的灼熱消退。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喉嚨里發出一陣響動,眼皮顫動,竟緩緩睜開了眼睛!雖然眼神還有些渙散迷茫,但那股駭人的潮紅已然褪去,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柱…柱子!你可算醒了!”漕工們圍上來,又驚又喜。
王鐵柱茫然地眨了眨眼,額頭上冰涼的、帶著淡淡酸味的布巾讓他感到舒適,他虛弱地動了動嘴唇:“秋…秋娘姐…水…”
秋娘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她連忙用干凈的粗陶碗舀了半碗微溫的常漿,小心地湊到王鐵柱嘴邊,一點點喂他喝下。
貳:冰醋巾的商機
一場虛驚過去,酒肆內外卻仿佛被那醋布的清涼氣滌蕩過。
趙承嗣抹了把額頭的汗,心有余悸:“娘的,今兒要不是秋娘妹子這手絕活,柱子怕是要折在這鬼天氣里!”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秋娘腰帶上那塊其貌不揚的舊醋布,又看看地上那桶還飄著淡淡醋香、桶壁凝著白霜的井水,猛地一拍柜臺:“小娘子!這‘救命冰醋巾’,給咱兄弟一人來一條!多少錢都成!”
其他漕工和幾個目睹全過程的客人也紛紛附和:“對對對!給咱也來一條!”“這大熱天的,備著救命啊!”
石絳姝與秋娘對視一眼。“醋布易得,井水常有。”石絳姝朗聲道,聲音在悶熱的空氣里格外清越,“碎葉春今日奉送‘解暑冰醋巾’!凡購酒一碗,贈冰醋巾一條!自備布巾者,付一文錢,可得冰醋井水浸透!”
話音未落,酒肆內外頓時沸騰起來!
“給我來碗常漿!”
“我自帶布頭了!給錢!”
“快快快!先給我浸上!這鬼天真要熱死人!”
秋娘立刻成了最忙碌的人。她飛快地將一塊塊干凈的粗麻布巾浸入那桶加了硝石、寒氣四溢的醋水井水中,稍稍擰去多余的水分,遞給急不可耐的客人。那帶著清涼酸氣的布巾甫一入手,貼在滾燙的額頸,立刻引來一片滿足的喟嘆。
“舒坦!真他娘的舒坦!”
“這酸溜溜的涼氣兒,直往骨頭縫里鉆!”
就連之前嫌“常漿”溫吞的行商,也爽快地掏錢買酒,只為換那條能救命、更能立竿見影驅散酷暑的冰醋巾。酒水銷量應聲而漲,柜臺前叮當作響的銅錢聲也密集起來。
趙承嗣也給自己弄了一條,冰涼的醋布搭在粗壯的脖頸上,他舒服得瞇起了眼,順手又拍下三文錢:“再來張星斗餅!娘的,剛才嚇出一身汗,肚子倒叫喚了!”
叁:槐蔭下的篳篥聲
就在這喧鬧的解暑熱潮中,酒肆最角落、靠近后門陰影處,一個被眾人忽略的身影動了動。
那人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胡服,頭上壓著頂破舊的卷檐虛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獨自占著一張矮小的胡桌,桌上只放著一碗最便宜的常漿,幾乎沒怎么動過。他懷中,似乎抱著一個長條形的布囊。
喧囂中,他微微抬起頭,帽檐下的陰影里,露出一截線條利落的下巴和緊抿的薄唇。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忙碌的秋娘身上。
當王鐵柱被同伴攙扶著,虛弱卻堅持地走到柜臺邊,紅著臉對秋娘低聲道謝時,那胡服客人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他不再看柜臺,而是低下頭,伸手探入懷中的布囊。
下一刻,一陣奇異的樂音,如同沙漠夜風拂過枯草,又如山澗冷泉滴落深潭,突兀卻又極其自然地融入了酒肆的喧囂與悶熱之中。
那聲音清越、幽咽,帶著一絲金屬的冷冽質感。并非琵琶的繁復,也非笛簫的悠揚,而是另一種更加原始、更加孤峭的音色——篳篥。
樂音不高,卻奇異地蓋過了蟬鳴與人聲,絲絲縷縷,鉆入每個人的耳膜。那曲調帶著明顯的異域風情,調式古怪而蒼涼,起承轉合間仿佛勾勒出烈日下的黃沙、駝鈴、干渴的旅人,以及遠方雪山融化的那一抹冰涼希望。在這悶熱如蒸的午后,這冷泉般的樂音,竟比那冰醋巾帶來的涼意更深入骨髓,瞬間撫平了人們心頭的燥熱與恐慌。
喧鬧的酒肆漸漸安靜下來。搖蒲扇的手停了,交談聲低了。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異域涼意的樂音攝住了心神。
石絳姝循聲望去,只看到角落陰影里,那個抱著篳篥、帽檐低壓的孤獨身影。樂音正是從他唇邊那支不起眼的竹管中流淌而出。她光腳站在微涼的夯土地面上,感覺那冷泉般的樂音正順著腳心攀援而上。
秋娘遞出冰醋巾的手也頓在半空,怔怔地望著那個角落。王鐵柱更是忘了虛弱,癡癡聽著。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
那胡服客人放下唇邊的篳篥,重新將它仔細裹入布囊。他端起桌上那碗溫熱的常漿,仰頭一飲而盡,留下幾枚銅錢壓在碗底,然后起身,壓低了帽檐,如同來時一般沉默,悄無聲息地推開后門,融入了坊巷午后白晃晃的刺眼陽光里。
柜臺后,石絳姝的目光追隨著那消失在強光中的背影,最終落在那只留有銅錢的空碗上。酷暑依舊,但酒肆內,冰醋的酸涼與篳篥的寒韻交織,仿佛開辟出了一方小小的清涼結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