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符代銀·謫仙傳聞初起)
晨光刺破窗欞時,昨夜打翻的陶桶還在井臺邊淌水。醋布帶來的清涼仿佛抽干了旌善坊最后一絲水汽。碎葉春酒肆的“冰醋巾”成了坊間一景,粗麻布條浸透了酸涼的井水,搭在苦力、行商、甚至坊正差役汗津津的脖頸上。生意因此紅火,常漿銷量陡增,叮當作響的銅錢堆滿了柜臺下那只舊陶罐。然而,那桶能化腐朽為神奇的“冰醋硝石水”卻日漸淺了下去——硝石告罄,官窖冰價更是飛漲。
秋娘望著桶底僅剩的一層薄冰,憂色爬上眉梢:“娘子,硝石…怕是撐不過明日了。冰販子昨日又提了價,簡直是在搶錢!”汗水沿著她清瘦的側臉滑下。
石絳姝沒應聲,正光腳踩在微燙的夯土地面上,用阿羅憾新削的尖頭木棍,在地面勾勒著什么。汗水浸濕了她石榴紅舊胡袍的后背。腳趾因用力微微踮起,舊傷在羔羊皮護踝下隱隱作痛。她畫的是一張巨大的弓,弓弦緊繃,箭簇直指東方天際那輪白熾的日頭——一個祆教驅逐酷熱旱魃的古老符號。
“熱不死人,也能熬干人。”趙承嗣的大嗓門在槐蔭下響起。他帶著幾個漕工,個個如同水里撈出來,衣襟大敞,露出曬得黝黑發亮的胸膛,上面沾滿鹽霜似的汗漬。“秋娘妹子,老規矩,先灌滿水囊!”他解下腰間癟塌的皮囊拍在柜臺上,目光掃過角落里那只快見底的冰桶,砸吧了下干裂的嘴唇。
王鐵柱跟在后面,腳步還有些虛浮,臉色卻好了許多。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布包,眼神躲閃,不敢看柜臺后的秋娘,只把布包往趙承嗣手里塞,低聲道:“趙頭兒…給…給秋娘姐…”
趙承嗣一愣,隨即會意,促狹地嘿嘿一笑,接過布包掂了掂,故意大聲道:“喲!柱子,啥好東西這么金貴?”他三兩步走到柜臺前,將布包往秋娘面前一推,“秋娘妹子,柱子特意給你捎的‘鹽符’!咱們漕河上壓艙保平安的老物件,比那勞什子銀符實在多了!”
布包打開,里面是幾塊拇指大小、被河水沖刷得邊緣圓潤的灰白色粗鹽塊。鹽塊形狀各異,有的像蹲伏的小獸,有的像半彎的月牙。最特別的是,每塊鹽石中間都被細麻繩小心地捆扎固定,麻繩上還染著淡淡的靛藍色(取自秋娘那塊舊醋布上的染料),打成一個簡單的平安結。
“鹽…鹽符?”秋娘看著這幾塊粗糲的鹽疙瘩,又看看王鐵柱窘迫的樣子。
“啊!”旁邊一個老漕工一拍腦袋,“是了是了!早年間跑船,哪有錢打銀符!船老大就在艙底壓幾塊上好的青鹽疙瘩,取個‘鹽(延)年’、‘壓邪’的吉利話!柱子這小子有心了!”他指著鹽塊上那靛藍色的繩結,“瞧這結,染得跟秋娘妹子你那塊醋布一個色兒,可不是‘同心鹽符’嘛!”
哄笑聲頓時在漕工中炸開。王鐵柱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秋娘的臉頰也飛起紅暈。她看著那幾塊樸實無華、帶著河泥腥氣的鹽塊,看著那染著熟悉靛藍色的繩結。她沒說話,只默默拿起一塊“鹽符”,指尖能感受到那粗糙的顆粒感和鹽分特有的微潮涼意。她小心翼翼地將其系在了自己腰間,緊挨著那塊舊醋布。粗鹽塊與舊布片輕輕碰撞,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謝…謝謝柱子兄弟。”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王鐵柱傻呵呵地撓著頭笑。
石絳姝停下了手中的木棍,看著這一幕,唇角微揚。她光腳走向柜臺,拿起一塊鹽符掂了掂。“鹽符…”她喃喃道,目光掃過酒肆內汗流浹背的客人們,最后落在那桶即將耗盡的冰水上,“秋娘,把剩下的冰水,兌入大桶涼井水,多加些醋!鹽符入水,化‘延年解暑湯’,凡購酒者,贈飲一碗!”
“好嘞!”秋娘脆聲應道。她麻利地行動起來,將最后一點珍貴的冰水傾入裝滿井水的大陶甕,又倒入小半罐米醋。那幾塊飽含心意的粗鹽符,也被她小心地放入甕中。鹽塊遇水,邊緣迅速溶解,釋放出微咸的氣息,與醋的酸香、井水的清涼融合。清冽微咸的湯水舀入粗陶碗,遞到客人手中,雖無刺骨冰寒,卻自有一股潤澤心脾的涼意。
就在這鹽湯帶來的短暫清涼中,坊墻外的大道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兩匹快馬旋風般掠過酒肆門前,卷起漫天黃塵。馬上騎士穿著窄袖缺胯袍,像是官府信使。
“讓開!都讓開!”為首騎士揚鞭厲喝,聲音帶著焦灼,“八百里加急!謫仙人醉臥藍橋驛,吐納間詩成驚風雨,圣心大悅,著洛陽府即刻尋訪安置!”
馬蹄聲遠去,黃塵緩緩落下,留下滿街驚愕的行人。
“謫仙人?誰?”
“還能有誰!定是那李十二郎!聽說他在長安斗酒詩百篇,連圣人都贊‘天上謫仙’!”
“醉臥藍橋驛?那離洛陽可不遠了!”
“詩成驚風雨?乖乖,這是多大的才情!”
議論聲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在碎葉春內外炸開。寒門學子們尤其激動。連悶頭喝鹽湯的趙承嗣都抬起了頭:“謫仙人?比咱碎葉春的璇塵仙子如何?”
角落里,那個抱著篳篥布囊、壓著卷檐虛帽的靛藍身影(康昆侖)微微抬起了頭。帽檐陰影下,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屬于知音者的了然與微瀾。
石絳姝倚在門框邊,光腳感受著地面殘留的馬蹄震動。她望向東方官道盡頭。謫仙人的消息如同夏日里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腳趾那點因酷暑而生的滯澀,似乎也被這無形的“詩之風暴”撩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