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仙醉題·酒醪符現世)
鹽符化入涼湯的微咸氣息尚未散盡,藍橋驛謫仙人的消息卻如同驚雷滾過洛水,在洛陽城的茶坊酒肆間炸開。一連數日,碎葉春的常客們議論間總繞不開那位醉臥驛亭、吐納成詩的李十二郎。
“聽說驛丞獻上的醒酒湯,被他潑墨題了首《藍橋吟》!”
“何止!驛壁被他寫滿了!筆走龍蛇,墨透三尺!府尊大人親自帶人拓印呢!”
議論聲嗡嗡,混著秋老虎的余威。秋娘腰間那枚粗糲的鹽符隨著她舀湯的動作輕輕晃動,與舊醋布磕碰出細微的沙沙聲。王鐵柱每次來,目光總忍不住在那鹽符上打個轉。
石絳姝卻有些心不在焉。她光腳踩在阿羅憾新鋪的、帶著清新木屑味的松木地板上。腳趾無意識地碾著一小片干枯的槐葉。謫仙人的風采固然令人神往,但更讓她心頭微沉的是趙承嗣昨日悄悄遞來的消息:胡人商會“粟特寶記”要聯手壓價,壟斷南市所有葡萄與訶梨勒的貨源。
“娘的,那幫粟特老狐貍,鼻子比洛河的王八還靈!”趙承嗣灌下一碗鹽湯,抹著嘴低罵,“見咱們‘冰盞’賣得好,眼紅了!這是要斷根啊!”
正憂思間,坊墻外陡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囂。馬蹄聲、車轍聲、人群興奮的私語聲浪般涌來,間或夾雜著幾聲清越悠長、帶著明顯醉意的長吟: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聲音高亢激越,穿透悶熱的空氣。
酒肆內外瞬間一靜,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望向坊門方向。
只見兩匹神駿的白馬拉著一輛無篷的輕便油壁車,搖晃著駛入旌善坊的窄巷。車上并無馭手,只有一個青衫落拓的男子斜倚車欄。他發髻松散,幾縷烏發垂落額前,遮不住那雙醉意朦朧卻亮得驚人的眸子。一手拎著個碩大的酒葫蘆,另一手兀自在空中虛劃。正是李白!
車至碎葉春門前的槐蔭下,戛然而止。拉車的白馬打了個響鼻,自顧自低頭去啃食地上的青草。李白搖搖晃晃地扶著車欄站起,醉眼乜斜地掃過酒肆招牌上墨汁淋漓的“碎葉春”三字,又落到門前懸掛的詩板上——那塊盧衡題詩、被河水泡得字跡暈開的《偶見胡肆壓酒》木牌。
“哈!”他忽然仰天大笑,“‘璇塵須落金泥籠’?好大的口氣!金籠鎖得住孔雀,焉能鎖得住——風?”話音未落,他身形一晃,竟直接從車轅上栽了下來!
“小心!”幾聲驚呼同時響起。
離得最近的趙承嗣反應極快,一個箭步上前,穩穩托住了李白下墜的身軀。
李白就著趙承嗣的攙扶站穩,醉眼迷離地拍了拍漕工壯碩的臂膀:“好…好根基!”他目光一轉,落在聞聲趕出的石絳姝身上。她光腳站在新鋪的木地板上。
李白的醉眼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尤其在那雙腳上多停留了一瞬。他踉蹌一步,推開趙承嗣的攙扶,徑直走到懸掛詩板的槐樹下,手指點著盧衡那暈開的墨跡,嗤笑道:
“范陽盧氏的筆?匠氣!死氣!不及…”他打了個酒嗝,猛地回身,手指幾乎戳到石絳姝鼻尖,“不及你這胡姬腳趾半點——風流!”
滿場皆寂。
李白卻渾然不覺,他搖搖晃晃走到柜臺前,將手中沉重的酒葫蘆“咚”地一聲砸在胡桌上:“酒!最好的酒!某要…要題詩!抵…抵債!”
秋娘被這氣勢所懾,下意識地看向石絳姝。
石絳姝示意秋娘取酒,自己則親自捧來店內最珍貴的一套琉璃盞。
李白看也不看那琉璃盞,劈手奪過秋娘捧來的粗陶酒壇,拍開泥封,仰頭便灌!琥珀色的三勒漿順著他下頜淋漓而下。他痛飲數口,猛地將酒壇頓在桌上:“好!夠烈!”
酒氣蒸騰,他醉眼更酣,忽然探手入懷,摸索片刻,掏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沾著酒漬的粗糲胡餅。他嘿嘿一笑,掰下一塊來,在掌心胡亂揉捏一陣后“啪”地拍在柜臺上。
“喏!酒…酒資!”他大著舌頭,“某…某自釀的酒母,西域古法!喚作‘酒醪符’!隨身帶著,能…能辟邪祟,保…保酒香不散!抵你…抵你一壇酒…夠不夠?”
眾人定睛看去。那“酒醪符”形如粗糲的平安扣,厚約半指,邊緣不甚規整,顯然是用酒糟混合了粟米或麥麩壓制而成。中心刻了一個極其簡陋、歪歪扭扭的符號,像是一只傾倒的酒壺,壺口逸出兩道波浪線。一股混合著濃郁酒曲發酵氣息和糧食本味的香氣淡淡散發出來。
“這…”秋娘有些無措。
石絳姝卻上前一步,指尖輕輕拂過那“酒醪符”粗糙的表面。“夠了。”她聲音清越,斬釘截鐵,“此符無價。”
李白聞言,醉眼猛地一亮,哈哈大笑:“好個有眼光的胡姬!”他踉蹌著,撲到槐樹下那塊詩板前,竟也不用筆,直接以手指蘸取尚未干透的粗墨!
“筆來——!”他一聲斷喝,沾滿墨汁的手指狠狠戳向木板!
“嘶啦——”
指尖劃過粗糲的木質表面,留下深濃墨痕。手指在木板上狂舞!力透三分,墨汁飛濺!
“胡姬不掃朱門塵!”七個大字,如驚雷炸裂,狂放不羈!
李白的手指毫無停頓,帶著淋漓的墨汁猛地向下一劃!
“霓裳自舞洛陽春!”又是七字,筆勢由狂放轉為飄逸,那“舞”字最后一筆長長拖曳!尤其是“霓裳”二字,筆畫連綿圓轉。
題罷,他看也不看,將沾滿墨汁的手指在衣襟上隨意一抹。醉眼掃過驚呆的眾人,又落到石絳姝身上,哈哈一笑,腳步虛浮地走向自己的油壁車,口中兀自高吟: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吟哦聲中,他爬上馬車,抱起酒葫蘆,竟在車板上倒頭便睡。鼾聲隨即響起。那兩匹白馬似通人性,拉著熟睡的謫仙,慢悠悠地駛出了旌善坊。
只留下碎葉春門前,一片死寂。
槐樹上,那塊新題的詩板在微風中輕輕晃動。柜臺中央,那塊粗糲簡陋的“酒醪符”靜靜躺著。
石絳姝光腳上前,指尖再次拂過符上那個歪扭的酒壺刻痕。腳踝處傳來一陣清晰的、帶著灼熱感的刺痛。她緩緩握緊了那枚“酒醪符”,粗糙的顆粒硌著掌心。
秋老虎的余威還在肆虐,但謫仙人的墨跡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商戰的陰霾,留下了一個粗糲卻充滿生機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