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祆祀解圍·霓裳初現)
李白的墨跡在槐木詩板上干透。“璇塵不掃朱門塵,霓裳自舞洛陽春”——這十四字在洛陽坊間擴散。碎葉春的門檻幾乎被踏破,寒門學子爭相拓印詩板,富商豪客則盯著那句“霓裳自舞”。然而,石絳姝的掌心卻只緊攥著那塊粗糲的“酒醪符”。符上濃烈的酒曲氣混合著糧食的微酸。胡商會“粟特寶記”壟斷南市葡萄與訶梨勒的風聲,如同懸頂的鍘刀。
“娘子,”秋娘的聲音壓得極低,“康懷恩派人遞話,明日最后通牒…要么按他們的價,要么…斷供。”她腰間的舊醋布與鹽符輕輕磕碰。
石絳姝光腳站在酒肆后門處。新鋪的松木地板在暮色中散發著微涼的木香,腳踝處傳來陣陣灼熱的悶痛。她目光投向幽深的地窖入口,那里,曹念念正用祆教凈壇的細灰,在窖口地面撒出七重同心圓。今夜是祆教努肉孜節(粟特新年),須在酒窖燃沙棗枝除穢祈福。
“斷供?”石絳姝重復著,指尖摩挲著酒醪符粗糙的邊緣。“念念!”她揚聲喚道,“今夜除穢,多加些沙棗枝!燃得旺些!”
壹:暗室觀火
夜色如墨。唯有碎葉春后院地窖入口,跳躍著一簇橘紅色的火焰。
沙棗枝在陶盆中噼啪燃燒,散發出干燥、微甜又略帶辛辣的煙氣,與窖中陳年酒醅的氣息混合。曹念念穿著她最干凈的粗布衣裙,栗色鬈發間別著圣火銀飾,小臉被火光映紅。她跪坐在凈壇灰圈外,用粟特語低吟。
阿羅憾抱著彎刀,矗立在窖口陰影處。秋娘攥著衣角。
石絳姝獨自立在稍遠處葡萄架的陰影下,光腳感受著地面傳來的微暖。掌心緊貼著懷中的酒醪符。腳趾舊傷的悶痛,在火焰的暖意與符咒的氣息交織中,被壓制下去。她閉上眼,鼻翼微動。
突然,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驚惶的呼喊撕破了夜的寧靜!
“走水了!快來人啊!旌善坊走水了!”
坊墻外火光晃動!幾個巡夜的坊丁提著燈籠、拎著水桶,驚恐地指向碎葉春后院地窖口那跳躍的火焰和升騰的煙氣!
“是祆祠妖火!”有人尖叫,“快報官!”
火光映出坊丁們驚恐的臉。阿羅憾的刀鞘瞬間橫起。秋娘嚇得臉色煞白。
“別動!”石絳姝的聲音異常冷靜。她一步踏出陰影,光腳踩在尚有余溫的灰燼邊緣,站到了最明亮的火光中。
“此非妖火!”她朗聲道,“此乃驅邪穢、保酒香之凈火!粟特古禮,歲末除舊迎新,與我漢家‘庭燎’驅儺何異?!”
坊丁們被她氣勢所懾。領頭的小吏舉著燈籠:“凈火?那這煙氣…”
石絳姝不答,反而猛地從懷中掏出那塊酒醪符!她高高舉起!
“此乃謫仙人李白親贈‘酒醪符’!”她聲音陡然拔高,“符引凈火,火煉符魂!今夜借祆教圣火之焰,融此符入酒,乃為求取酒神真意,釀我大唐自己的‘洛陽春醪’!豈容爾等無知,污為妖異?!”
“謫仙人?李白?”人群騷動。那小吏的手抖了。
就在這死寂般的對峙時刻,地窖深處,被沙棗煙氣熏蒸的酒甕,突然發出一聲沉悶的“咕嘟”聲!一股比之前任何時刻都更加濃郁、醇厚、仿佛融合了百果之香與糧食精魄的奇異酒氣,猛地沖破窖口煙火的封鎖,彌漫開來!
這香氣霸道,瞬間鉆入每個人的鼻腔!坊丁們貪婪地吸著鼻子,臉上的驚恐被陶醉取代。
“好…好香!”
石絳姝心頭劇震!她再不遲疑,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轉身,將手中那塊粗糲的酒醪符,用力投入了窖口燃燒的陶盆!
“嗤啦——!”
符咒遇火,騰起一股濃郁的、帶著焦香的白煙!那股奇異的酒香瞬間爆炸般擴散!
火光映亮石絳姝的側臉,“凈火焚符,酒神歸位!此香,便是明證!何來妖邪?!”
領頭小吏貪婪地深吸幾口。周圍坊丁面面相覷。領頭小吏臉色變幻,最終訕訕地揮手:“原…原來是釀酒古法…一場誤會,散了散了!”人群帶著滿腹驚疑和對那奇異酒香的回味,悻悻散去。
后院重歸寂靜,只余沙棗枝燃燒的噼啪聲。窖口煙氣繚繞,那融合了符咒精魄的異香愈發清晰。
貳:霓裳驚鴻影
危機暫解,但石絳姝心頭的火焰卻燒得更旺。李白那句“霓裳自舞洛陽春”在腦中轟鳴,腳踝舊傷的刺痛竟化作一股灼熱的、想要掙脫束縛的力量!
她猛地推開攙扶的秋娘,踉蹌幾步,站到了后院那片被月光和殘余火光共同照耀的空地上。沒有羯鼓,沒有篳篥。只有地窖口燃燒的火焰,投下搖曳的光影。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那彌漫著新生酒香與煙火氣息的空氣。腳趾,那踮起的沖動,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涌現!羔羊皮護踝包裹下的腳趾,不顧舊傷的抗議,死死摳住微涼的地面,足弓繃緊!
旋!
不是疾風驟雨的胡旋。是一種全新的、被符咒之火點燃的韻律!
腰肢如弱柳,手臂似流云。石榴紅的袍袖在夜風中展開,每一次旋身,都仿佛牽引著地窖口升騰的異香與流散的煙火。腳趾每一次點地、每一次立起,都帶著痛苦,卻又奇異地與那燃燒的沙棗枝、那窖中新生的酒魂共鳴!護踝邊緣,隱隱有濕熱的痕跡滲出。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舒展。那姿態,糅合了胡旋的奔放、飛天的飄舉,更添了一種符咒焚燃后的微醺與狂放!裙裾翻飛間,光影在她身上急速流動,仿佛真有一襲無形的霓裳在月光與火焰中顯現!
阿羅憾的瞳孔驟縮。秋娘捂住了嘴。曹念念呆呆地望著。
就在石絳姝旋至一個極致后仰的瞬間,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坊墻角落的陰影——
那里,不知何時靜靜立著一個身影。靛藍粗布胡服,卷檐虛帽低壓,懷中抱著布囊(篳篥)。帽檐下的陰影里,似乎有一道目光穿透黑暗,捕捉著她腳趾每一次落地的軌跡,捕捉著那因劇痛而微微顫抖的弧度。
石絳姝心頭一凜,動作未停。她猛地收勢,單足穩穩立于光斑中心,后仰的腰肢緩緩直起。腳趾承受著全身的重量和舊傷崩裂的劇痛,微微顫抖,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寂靜。只有火焰的畢剝聲。
那陰影中的身影微微動了一下。隨即,他悄然后退一步,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消失在坊墻的轉角。
地窖口的火焰漸漸微弱。新生的酒香沉靜下來。石絳姝光腳踏在微涼的泥地上,腳趾傳來鉆心的痛楚,掌心還殘留著符咒焚燒后的微溫。李白詩中那襲無形的“霓裳”,在今夜符火與腳趾的痛楚中,終于驚鴻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