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善坊的霜,一夜之間啃盡了碎葉春后院新架葡萄藤的最后一點水汽。枯瘦的藤蔓支棱在灰白天幕下,空懸著幾片蜷曲的焦葉——像被粟特寶記那根無形的絞索,勒出的最后幾道淤痕。灶膛殘火的微光,映著秋娘緊鎖的眉頭。豁了邊的薄鐵鍋里,菘菜葉在焦糊與半生間徒勞掙扎,刺鼻的煙混著生青氣,熏得曹念念直捏小鼻子。“又糊了!”秋娘懊惱地攪動鍋鏟,鍋底發出瀕死般的哀鳴。
石絳姝光腳踩過冰冷的地面,腳踝護踝下的舊傷被這焦糊味引動,隱隱作痛。目光落在那口飽受煎熬的薄鍋上,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濃烈的焦糊味鉆入鼻腔,瞬間與記憶深處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重疊——不銹鋼炒鍋在藍色火焰上輕盈旋轉,翠綠的菜葉在滾油中翻飛如蝶……快炒!用滾油猛火鎖住鮮嫩!這法子…她在那個光怪陸離的夢里見過無數次!“秋娘,”她拿起鍋鏟,掂了掂那輕飄飄的鐵片,眼神灼亮如灶中未熄的炭,“這鍋不行。得換一口厚的,沉底的,能蓄住火的‘重器’!””
壹:鐵匠鋪的“胡姬瘋”
“啥?鍋?要厚?要沉?還要圓底深腹?”西市鐵匠鋪的劉大錘瞪著牛眼,布滿煤灰油漬的臉上寫滿了“你莫不是消遣灑家”,手里拎著的大鐵錘都忘了放下。他打量著眼前這個裹著舊胡袍、光著腳的女子,以及她身后那個抱著彎刀、沉默如山、眼神卻銳利得能刮下鐵屑的波斯武士。“小娘子,咱這打的是鋤頭犁鏵,是刀槍劍戟!鍋?薄薄一片鐵皮,錘幾下就得!你要那厚實沉重的玩意兒作甚?當盾牌使喚?”
旁邊等著取鐮刀的農漢噗嗤一笑:“怕不是胡姬家鄉打仗,鍋蓋頂頭上當盔甲使?”人群里響起幾聲哄笑。
石絳姝面不改色,從懷里掏出一貫銅錢叮當一聲拍在沾滿鐵屑的木案上:“定金。就要厚的,圓底,深腹,鍋壁勻稱。尺寸按我說的來。”她用手比劃著,指尖在空氣中勾勒出那口寄托著碎葉春新希望的“重器”輪廓。
阿羅憾上前一步,沒說話,拇指無聲頂開彎刀鯊魚皮鞘半寸,一線幽藍刃光割裂鐵匠鋪昏暗的空氣。劉大錘喉結滾動了一下,看看銀幣,又看看那截閃著幽藍紋路的刀鋒,將“當盾牌使”的嘲笑話咽了回去,嘟囔著:“行…行吧!胡姬要打鐵鍋,也算西市頭一遭新鮮事!七日后來取!先說好,厚鐵費料費火,工錢可不止這些!”
消息像長了翅膀。石絳姝前腳剛出鐵匠鋪,后腳西市就傳開了。
“聽說了嗎?旌善坊那跳胡旋的胡姬,要打一口能砸死牛的厚鐵鍋!”
“瘋了吧?厚鍋燒水都慢,炒菜?怕不是要煉鐵水!”
胭脂攤前,一個濃妝艷抹的胡姬捏著嗓子學舌:“哎喲,莫不是碎葉城烤駝峰的手藝?需得這般‘重器’鎮壓?”惹得周圍一陣哄笑。
石絳姝充耳不聞,光腳踩過西市冰涼的青石板路,腳踝的刺痛在決心下仿佛也減輕了幾分。阿羅憾沉默地跟在半步之后,像一道移動的屏障,隔絕了那些探究或譏誚的目光。
貳:焦香破寒煙
七日后,那口沉甸甸、黑黝黝的鐵鍋,像個初生的鐵獸,被阿羅憾單手拎回了碎葉春后院。鍋壁厚實,入手沉重,圓底深腹,透著股憨厚的結實勁兒。
石絳姝的眼睛亮了。她指揮王鐵柱在院角臨時砌了個簡便的雙眼灶,一口灶眼架上這新鍋,另一口仍放著秋娘那口飽經滄桑的薄鐵鍋。
油是珍貴的胡麻油。菘菜洗凈瀝干。爐火熊熊燃起,舔舐著厚實的鍋底。新鍋導熱慢,需耐心等待。待到鍋底青煙微起,石絳姝手腕一抖,一勺清亮的胡麻油滑入鍋中。油在厚實的鍋底慢慢聚集、升溫,不同于薄鍋瞬間的油煙四起,它沉默地積蓄著力量,漸漸泛起細密的油花。
隔壁薄鍋里,秋娘也下了油,刺啦一聲,油煙猛地騰起,帶著一股焦躁的氣息。
石絳姝屏息凝神,感受著鍋氣的升騰。當那股獨特的、油脂被高溫逼出的濃香鉆入鼻腔時,她眼疾手快,將一大盆水靈靈的菘菜段猛地倒入新鍋!
“滋啦——!!!”
一聲驚天動地的爆響!滾油與帶著水珠的菜葉劇烈反應,騰起大團濃白熾熱的蒸汽!濃郁的油脂香氣混合著蔬菜的清新,如同無形的炸彈,瞬間在寒冷的空氣中炸開!迅猛、霸道、勾魂奪魄!
這香氣是如此不同!它沒有蒸煮的溫吞水汽,沒有炙烤的煙火焦糊,而是一種純粹的、熱烈的、帶著鍋氣鑊氣的鮮香!像一把無形的鉤子,猛地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覺!
隔壁薄鍋里,秋娘的菜葉在油煙中迅速萎蔫發黃,邊緣已經開始卷曲焦糊。
石絳姝的鍋鏟在厚重的鐵鍋里翻飛,動作帶著舞者特有的韻律和力量。翠綠的菜葉在滾油中翻滾、受熱、染上亮澤的油光,卻奇跡般地保持著飽滿鮮嫩!水汽被迅速逼出,又被高溫鎖住內里的鮮甜。不過須臾,一盤油亮碧綠、熱氣騰騰、散發著驚人濃香的“炒菘菜”便出了鍋。她拈起一根薄鍋炒出的蔫黃菜葉,又挑起新鍋油亮的碧玉段,聲音清亮:“蒸煮奪其鮮,炙烤焦其表,唯滾油猛火——鎖水于內,煉香于外!”
整個后院,乃至隔著低矮院墻的坊巷,都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斧鑿聲停了,吆喝聲歇了,連駝隊的伙計都伸長了脖子,貪婪地嗅著空氣中那前所未聞的霸道香氣。
“我的娜娜女神…”索格迪亞那深陷的眼窩里滿是震撼,捻斷了一根精心打理的胡須,“這…這鑊氣!莫不是把碎葉城的煉刀術用在灶臺上了!”
隔壁院墻“哐當”一聲輕響,一個扎著雙丫髻的小腦袋冒了出來,是鄰家的小丫頭杏兒。她小鼻子使勁吸溜著,眼睛瞪得溜圓,脆生生地喊:“石姊姊!你鍋底又燒穿啦?好大的煙!阿娘說鐵匠鋪的劉大錘該給你立個長生牌位!生意全靠你養活啦!”
哄笑聲瞬間在后院和隔壁炸開,充滿了煙火氣的快活。石絳姝也忍不住笑了,將第一盤炒菘菜遞給眼巴巴的曹念念。小姑娘迫不及待地用手捏起一根燙得直哈氣,塞進嘴里,燙得小臉皺成一團,卻含糊不清地嚷著:“香!好香!比煮的好吃一百倍!”
叁:鐵漢藏灼痕
新鍋帶來的新奇與贊譽并未持續多久,灶臺崩塌的隱患卻悄然降臨。
這厚鐵鍋蓄熱是好,卻也嬌貴。猛火快炒之下,那臨時壘砌的土灶不堪重負,灶膛內壁的泥坯被高溫炙烤得皸裂剝落。“石絳姝的目光掃過剝落的泥塊,眉頭微蹙——裂縫邊緣的泥土顏色異常深暗,滲著幾縷刺鼻的硫磺黃漬,如毒蛇涎痕,絕非尋常灶泥。“一次顛勺用力過猛,只聽“咔嚓”一聲細微脆響,鍋底靠近灶沿的位置,竟崩開一道寸許長的細小裂紋!
滾燙的油汁瞬間從裂縫中滲出,滴落在灶膛里燃燒的木柴上,“噗”地騰起一股火苗和刺鼻的油煙!
“糟了!”秋娘驚呼。
石絳姝手疾眼快,迅速將鍋移開。但裂縫已成,油汁還在緩緩滲出。這口寄托著厚望的“重器”,眼看就要報廢。
她看著那道猙獰的裂口,心頭像被潑了一盆冷水。駝隊帶來的喧囂仿佛瞬間遠去,耳邊只剩下灶膛里木柴燃燒的噼啪聲。腳踝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提醒著她現實的冰冷。
就在這時,一只布滿舊傷疤痕的大手伸了過來,沉默地接過了那口沉重的破鍋。
是阿羅憾。
他沒看石絳姝,也沒說話。只是拎著鍋走到院角堆放工具和邊角料的地方,蹲下身。他翻找出幾塊劉大錘打鍋時留下的幾塊厚實的熟鐵片,又撿起一小塊異常堅韌的不知從哪件舊兵器上拆下的烏茲鋼碎片。他拿起最重的鐵錘,將鐵片和烏茲鋼碎片疊放在鐵砧上。將烏茲鋼碎片墊在裂口內側,外層覆以燒紅的熟鐵片。
爐火被他撥旺,幽藍的火苗舔舐著鐵塊。阿羅憾赤裸著上身,虬結的肌肉在火光下繃緊,如同銅澆鐵鑄。他掄起鐵錘,動作并不像鐵匠那般講究章法,卻一股悍勇與精準!
“鐺!鐺!鐺!”
沉重的錘擊聲如同戰鼓,震得人耳膜發麻!每一次砸落,都火星四濺!滾燙的鐵星如同細小的金蛇,在寒風中狂舞,有幾顆不可避免地濺落在他古銅色的、布滿舊日刀疤的手臂上,瞬間燙出幾個細小的紅點,發出細微的“嗤嗤”聲。
他眉頭都沒皺一下,眼神專注得可怕,仿佛手下錘煉的不是一口破鍋,而是生死攸關的甲胄兵刃。汗水沿著他刀劈斧削般的脊溝滾落,滴在燒紅的鐵塊上,騰起一股白煙。石絳姝凝視著火星濺落在他臂膀的舊刀疤上,新燙出的紅點與舊傷痕重疊。那口鍋在他錘下仿佛有了生命——粗糲的補丁是愈合的傷口,熔金的紋路是流動的血脈。
終于,阿羅憾停了手。他將那塊燒紅軟化的“補丁”精準地覆蓋在鍋底的裂縫上,再次掄錘,力道卻變得極其細膩均勻,如同匠人最后的打磨。火星不再狂野,而是有節奏地、細密地濺射著。
鐵塊冷卻,一口修補過的厚鐵鍋呈現在眾人眼前。那道裂縫被一塊顏色略深、帶著隱約星云紋路(烏茲鋼碎片融入的痕跡)的堅實“鎧甲”牢牢覆蓋。接口處被錘打得幾乎與鍋體融為一體,光滑平整,只留下些許錘煉的印記。
阿羅憾用冰冷的井水沖洗掉鍋上的灰燼,拎著補好的鍋走回來,遞給石絳姝。鍋柄還殘留著他手掌滾燙的溫度。
“好了。”他只說了兩個字,聲音低沉沙啞。然后拿起搭在一旁的舊披風,隨意地披在肩上,恰好遮住了手臂上那幾處新鮮的灼傷。石絳姝下意識撫上自己腳踝的龜茲銀護踝——那里也曾被戰火撕裂,又被粗糲的針腳強行縫合。兩處傷疤隔空共鳴,刺痛從腳踝直竄心尖。
石絳姝接過那口沉甸甸的、帶著戰斗痕跡的鍋。鍋底的“鎧甲”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隱隱流轉著一絲烏茲鋼特有的幽藍紋路。這不再僅僅是一口炒菜的鍋,它像一個沉默的勛章,銘刻著無聲的守護與滾燙的付出。
“多謝。”她低聲道,手指拂過那溫熱的、帶著錘痕的補丁。腳踝的刺痛似乎被這鐵器的溫度熨帖了少許。她轉身,重新將鍋架回灶上,舀起一勺清亮的胡麻油。
火,再次燃起。這一次,鍋底堅實,再無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