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善坊的冬日,碎葉春后院那口修補過的厚鐵鍋成了新的圖騰。烏茲星云補丁在灶火映照下流轉幽微星云。炒菜的煙氣飄過坊墻,裹挾著羊脂的焦香、香料的辛烈,淡淡漫進鄰家窗戶,勾得人腹中饞蟲造反,坐立難安。
“石娘子!開灶沒?俺當家的饞得摔蒸餅了!”張屠夫家的娘子半個身子探過墻頭,急得直拍墻皮,“那蒸餅摔得比豬下水還稀碎!再不開灶,俺家那位怕是要把砧板當餅啃嘍!”
“胡姬焦釜響叮當,饞得神仙跳下墻~”巷口頑童們拍著豁了口的陶盆、敲著破銅鑼,脆生生的童謠伴著叮叮當當的雜響,活像一群小饞貓在撓門,“跳下墻,搶肉湯,燙得神仙直跳腳!”笑聲和歌聲打著旋兒飄進院落。
石絳姝唇角微勾,光腳在冰冷的泥地上靈巧一旋,沉重的鐵鍋仿佛成了她指尖的舞伴,鍋底“滋啦”一聲爆響,食材翻飛如金色的瀑布。腳踝那道陳年的舊傷,被這滾燙的煙火氣一熨,竟生出幾分奇異的酥麻暖意。胡旋舞步的韻律與炒勺翻騰的節奏奇妙交融,裙擺旋開如盛放的牡丹,又似攪動灶膛的烈焰。裴十三抱著他那柄桐木箜篌,斜倚在柴垛的陰影里,寬大的帽檐壓得很低,目光卻如精準的尺,悄然丈量著她每一次微踮的足尖——那護踝邊緣的粗麻布,又被磨毛了幾分。
“石掌柜,”索格迪亞那捻著那兩撇精心打理的翹胡子,深陷的眼窩掃過院中新搭起的、還散發著清香的棗木擂架,“‘符火’駝鈴是遠謀,是引路的星。可要在洛陽這口大鍋里真正扎根,光靠灶臺飄出的這點兒香氣還不夠響。”他指尖“篤篤”敲著柜臺,像在敲一面無形的羯鼓,“設擂!金粉鋪地,比舞驗足!勝者得‘符火’秘制香料一囊,夠他香飄十里!外加洛陽東西兩市,三日酒水免費,管夠!讓他醉到找不著自家門檻兒!”
金粉鋪路,以足印定高下!石絳姝心頭劇震,仿佛被無形的鼓槌重重敲了一記。此法不僅新奇奪目,更與她刻入骨髓的胡旋舞步暗合!氍毹之上,旋踏留痕,如同以足尖蘸取金墨,在時光的絹帛上書寫無聲的舞譜,錄盡力量與韻律的奔流之美。腳踝舊傷處隱隱發燙,似被這灼熱的渴望喚醒,蠢蠢欲動。
“好!”鍋鏟在鍋沿上重重一頓,發出清越的嗡鳴,震得灶膛里的火星都跳了一跳!“這擂,碎葉春設了!”
壹:璇塵路鋪金屑光
西市詩板前人潮涌動,水泄不通。“金粉驗璇塵,酒旗招鳳舞”十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力透紙背,透著股不管不顧的豪氣。擂臺就地取材,卸下的厚重門板為基,新伐的棗木為架,搭得結實又帶著粗獷的木香。中央那塊米黃色的粗羊毛氍毹,乃是索格迪亞那壓箱底、專為隔絕海上潮氣用的寶貝隔潮氈,此刻鋪陳開來,厚實而富有彈性。
擂日清晨,霜華未晞,寒意刺骨。石絳姝親自捧著一個沉甸甸的鎏金罐,光腳踏上冰冷的氍毹。她屏息凝神,手腕輕抖,細如塵埃、燦若星河的金粉便從罐口均勻灑落,如同天女散花。碎金薄薄覆毯,一條璇塵之路在初升的陽光下流淌出令人目眩的華光。
“嚯!真撒金子啊!”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嗡嗡聲浪幾乎掀翻坊墻。
“乖乖!踩一腳不得帶下去半錢金沫子?這胡姬莫不是點石成金的神仙?”賣胡麻餅的老漢王老頭,眼珠子瞪得溜圓,咂摸著嘴,仿佛在計算踩一腳能換多少張餅。
“王老頭!眼皮子忒淺!”一個搖著破蒲扇的閑漢嗤笑一聲,故意拔高了調門,“這叫氣魄!懂不懂?胡姬不掃朱門塵的氣魄!撒的是金粉,亮的是碎葉春的招牌!等著瞧吧,好戲在后頭呢!”
石絳姝深吸一口氣,光腳在氍毹邊緣輕輕一點,留下一個淺淡如印的足尖痕跡。金粉微涼的觸感混著羊毛特有的膻味鉆入鼻腔。擂已成,金路鋪就,只待——鳳鳴九天!
貳:銅錢紋破棕櫚影
日頭爬上三竿,擂前人山人海,鼎沸如煮開的湯鍋。評判席上幾位深目高鼻的胡商正襟危坐。石絳姝一身素色胡服,靜立擂側,如同風暴中心的一抹沉靜。九旒錦幡高高懸起,珠玉串成的旒蘇在日光下折射出冰冷的華光。
率先登臺的是胡姬云奴。一襲茜紅舞裙綴滿流光溢彩的琉璃片,足踝系著精巧的銀鈴,一步一響,叮鈴悅耳。樂聲起(康昆侖篳篥嗚咽如訴,裴十三箜篌清越如泉),一曲帶著占城暖風的《菩薩蠻》流淌開來。云奴腰肢款擺,柔軟得如同被熱風拂動的棕櫚葉,旋身疾轉時,裙擺翻飛如怒放的紅蓮,足尖點地,鈴音細碎急促。金粉氍毹上,印痕細碎凌亂,似被一陣驟雨打過的芭蕉葉,野性恣意,卻少了些章法。收勢時一個急旋,足尖深深陷入氈毯,竟清晰地綻開了一朵完整的、葉脈分明的棕櫚葉痕!
“妙哉!妙哉!足尖定乾坤!”評判席上的胡商忍不住撫掌贊嘆。
“旋得倒快,像沙海里的蜃樓,美則美矣,可惜無根浮萍吶!”方才那搖蒲扇的閑漢搖頭晃腦地點評,引得周圍一片哄笑。
笑聲未落,一道青影如鷂子翻身,輕盈卻帶著銳氣躍上氍毹。靛藍胡服洗得發白,卻漿洗得干凈挺括,一根尋常木簪綰住青絲,背負一柄磨得光滑的竹劍。寒門舞姬青鳶,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鋒,冷冷掃過全場,最終牢牢釘在云奴身上。無需言語,戰意已燃!
錚!箜篌之音陡然拔高,清越的泛音裂帛般刺破暖風!康昆侖的篳篥亦隨之變調,爆發出《秦王破陣樂》的金戈鐵馬之章!殺伐之氣瞬間彌漫!
青鳶起勢如弓開滿月!竹劍雖鈍,破風之聲卻帶著凜冽寒意。她擰腰轉胯,步伐沉凝如地龍翻身,蹬踏回旋似重錘砸砧!步步頓挫,力透足踵,震得腳下的金粉氍毹都微微顫抖。足跟重踏處,金粉四散飛濺,露出渾圓如古錢的氈痕;足尖點地,則留下棱角分明的方印!圓方交錯,疾走如飛,赫然在璀璨金毯上連綴成一枚枚古樸剛勁、棱角崢嶸的——銅錢紋!
“好——!!!”臺下漢家兒郎的喝彩聲震耳欲聾,直沖云霄,“步步生財,漢骨錚錚!”
“什么花里胡哨的胡旋!這才是咱盛唐氣象!帶勁!”膀大腰圓的漕工激動得揮拳大吼,唾沫星子飛濺。
青鳶一個干凈利落的收勢,竹劍斜指地面,氣息微喘,目光卻如燒紅的烙鐵,灼灼逼向臉色發白的云奴,聲音清冷:
“胡旋疾轉如風?哼,膝軟無根,不過朱門豢養取樂的《籠中雀》!”
(那深深印入金粉、清晰無比的銅錢紋路,如同她擲地有聲的宣言,烙印在所有人眼中。)
云奴俏臉瞬間漲得通紅,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反唇相譏時,指尖故意掠過自己系著銀鈴的纖細腳踝,語帶譏誚:
“姊姊這足,怕是纏了千層禮法的金縷吧?跳的莫不是教坊司里規規矩矩的《規訓步》?”
叁:裂袖驚風藏鋒刃
“《規訓步》?!”臺下瞬間嘩然!
“嚯!這胡姬罵人不帶臟字啊!說咱們漢家的舞是木頭樁子!”
“放他娘的屁!青鳶娘子這步子,分明帶著虎嘯龍吟!哪點像木頭了?”
青鳶瞳孔驟然緊縮!靛藍的袖口隨著她握緊竹劍的手猛然繃緊!只聽“嗤啦”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一道寸許長的陳舊裂痕在肘部布料下驚鴻一現!更令人心驚的是,“透過那裂開的縫隙,隱約可見其下深色的陳舊瘢痕輪廓,那刀刻斧鑿般的棱角,竟似半個模糊的——‘將’字邊旁!石絳姝腕間的羊脂玉鐲猛地一燙!“
石絳姝心頭猛地一跳!仿佛被無形的冰錐刺中!那瘢痕的形狀…竟與她腕間從不離身的那只羊脂白玉鐲內側一道細微的凹痕隱隱呼應!剎那間,北邙山荒冢的冷月、染血襦裙的刺目猩紅…無數記憶碎片帶著血腥氣狠狠刺入腦海!腳踝舊傷處,一股銳痛毫無征兆地炸開!
錚——!裴十三指下的箜篌發出一聲刺耳的裂帛之音!寬大帽檐下,目光如兩道冷電,瞬間射向青鳶那撕裂的袖口!方才她舞中那幾個戰國刀幣步伐的古拙轉折、沉雄頓挫…竟與他記憶中隴西古祭舞殘譜上幾處艱澀的步法節點隱隱暗合!琴柱上一道細微的舊裂痕在他緊握的掌心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索格迪亞那猛地捻斷了一根精心打理的胡須,深陷的眼窩死死盯住青鳶的袖口裂痕,臉色陰沉如水。康昆侖的篳篥聲也戛然而止,樂聲中斷得突兀,留下一片死寂的空白。
青鳶已然察覺失態,眼中閃過一絲慌亂,竹劍下意識地一收,想用撕裂的布料蓋住那泄露秘密的裂痕和瘢痕。云奴卻像得勝的將軍,輕哼一聲,旋起耀眼的紅裙,裙擺故意掃過擂臺邊緣的金粉,揚起一片迷離碎光,如同無聲而耀眼的挑釁,施施然退場。
肆:九旒暗鎖璇塵路
“且慢!且慢!”評判席上一位留著山羊胡的胡商連忙起身打圓場,試圖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二位娘子舞藝超群,難分伯仲,如此精彩,不如留待明日再…”
他話音未落,人群外圍,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簾隙中,悄然伸出一只戴著瑩潤羊脂玉扳指的手,那扳指浮雕纏枝蓮紋,在昏暗中流轉著溫潤卻疏離的光澤。”食指輕輕一勾。
一個青衣小廝如同鬼魅般從人群中擠出,手捧一卷華光內蘊的錦緞長卷,疾步躍上擂臺,聲音尖細卻清晰:“我家主人,贈九旒錦幡一幅,為盛會增輝添彩!”
長卷“嘩啦”一聲抖開!雨過天青色的云錦為底,觸手生溫,其上金線銀絲盤繞,織就瑞獸奔騰、祥云繚繞!九道以純金為骨的旒蘇沉沉垂落,上面綴滿了拇指大小的南海珍珠與流光溢彩的火玉!幡隨風動,珠玉琳瑯相擊,發出清脆悅耳又帶著沉沉威壓的聲響,其華光之盛,瞬間壓過了擂臺上那層薄薄的金粉,整個擂臺仿佛被籠罩在一層冰冷的珠光寶氣之中!
“九旒?!這…這是逾制!”有懂行的士子駭然失聲,臉都白了。
“天爺!那珠子…那火玉…夠買下半條旌善坊了吧?!”驚呼聲此起彼伏。
石絳姝的目光卻死死釘在旒蘇的末端——那三股銀線并非尋常纏繞,而是以一種獨特而繁復的絞纏術收束成一個精巧的三瓣花結!范陽盧氏秘傳的“纏枝銀線”技法!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她驀然抬頭,目光如刀,射向那青篷馬車。簾隙幽深,仿佛深淵之口,一道冰冷、審視、如同毒蛇般的視線似乎正穿透而出,牢牢鎖定了她,也鎖定了擂臺上的一切。裴十三無聲無息地貼近她身側,冰冷的桐木箜篌琴身輕輕抵住她因震驚而微微顫抖的背脊,低沉的嗓音如同貼著耳朵磨過的刀刃:
“珠玉其外,纏絲如籠。懸此幡者…意在鎖魂。”
金粉氍毹之上,漢骨錚錚與胡風熾烈的對決尚未分出高下,這突如其來的九旒珠玉,已投下巨大的、冰冷的陰影,如同一個精心打造的華美金籠,沉沉罩落,將璇塵之路、臺上臺下,盡數籠罩其中。青鳶袖口裂痕下,那半個模糊的“將”字疑云,瞬間化作一口無聲的、帶著血腥氣的警鐘,在這條剛剛鋪就的璇塵路上,投下了濃重而危險的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