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旒幡的珠玉在暮色中折射著冰冷的光,沉沉壓在碎葉春每個人心頭。擂臺散場后的狼藉映襯著壓抑的寂靜。石絳姝光腳踩過零星金粉,腳踝護踝下的舊傷因寒意與心緒牽動,傳來熟悉的、針扎般的隱痛。她回到柜臺,手指拂過冰涼的粗陶錢箱邊緣——箱底躺著先祖窖藏的最后幾枚波斯銀幣。
一片更深的陰影籠罩柜臺。阿羅憾立于身側,托著那柄空懸于簡陋皮鞘的烏茲彎刀,刀柄纏繩摩挲得發亮。
“我的刀鞘,”他聲音低沉,目光投向坊墻外,“被依斯瑪轉給了西市的‘康氏大壓’?!?/p>
石絳姝了然。那柄刀是他的命,刀鞘被押是碎葉春起家時的無奈之舉?!翱凳洗髩骸薄魇惺纸挚?,黑底金字的招牌下蹲著猙獰石貔貅,康懷恩商會最吸血的產業。
“今日營收,十貫有余。”她拍了拍錢箱,發出沉悶聲響,“贖回你的刀鞘,夠了?!碧а塾习⒘_憾深邃目光,“我陪你去。”
阿羅憾眼底波瀾掠過,沉淀為更深的沉靜。頷首:“好?!?/p>
壹:貔貅口里奪寒鐵
西市喧囂如沸。石絳姝與阿羅憾并肩穿行人海。光腳踏著冰涼石板,腳踝舊傷在擁擠推搡中傳來陣陣熟悉的、鈍刀子割肉般的隱痛。阿羅憾沉默走在外側,高大身軀如移動壁壘,不動聲色隔開人潮??諔覐澋稈煊谘g,缺失鞘的簡陋與他沉凝氣勢形成奇異反差。
轉過街角,康記大壓黑沉招牌映入眼簾。當壚胡嫗眼神精明如鼠,見二人進來,渾濁目光掠過空懸刀柄,嘴角扯出油滑笑紋:“贖鞘?十貫?!?/p>
石絳姝不語,解下錢袋,銅錢叮當堆成小山。
胡嫗慢條斯理點驗完畢,啞聲吩咐伙計。片刻,油布包裹的長條物件捧出。
胡嫗解開包裹,枯指撫過鞘身撕裂星紋的深長刀疤,瞳孔微縮:“陌刀劈痕…竟沒斬碎這大食星紋鋼?”她目光在阿羅憾冷臉與石絳姝沉靜面容間掃視,壓低聲音,帶著市井傳秘的腔調:“小娘子,可知曉?波斯郎君這疤,是為誰挨的?當年碎葉城外,馬匪劫道,他一人一刀護著商隊,這道疤,可是替一個被護在身后、嚇得只會哭的小胡女擋下的致命一刀!那血啊,浸透了半副袍子…”
阿羅憾猛地側頭,目光如冰刀鎖定胡嫗!空氣瞬間凝滯。
胡嫗一哆嗦,訕訕干笑:“…咳,老身多嘴!鞘是好鞘!”忙將刀鞘推出。
石絳姝心頭劇震!碎葉城外…小胡女…染血襦裙、北邙荒冢、婦人溫熱的淚…腕間漢玉鐲隱隱發燙。她看向阿羅憾。他緊抿唇,下頜緊繃如刀削,一把抓過刀鞘,“鏘”一聲粗魯入鞘!嚴絲合縫的契合聲如壓抑悶雷。
刀鞘合一。猙獰刀疤隱于烏茲鋼下。阿羅憾掛刀回腰,轉身便走,背影僵硬。
貳:洛水寒光映舊痕
暮色四合。兩人一前一后,沉默走在通往旌善坊的霜石路上。洛水寒氣刺骨。石絳姝光腳踏著冰冷,每一步都牽動腳踝深處頑固的舊痛。胡嫗的話如魔咒回響。
洛水橋橫臥眼前。阿羅憾在橋中央停下,扶欄遠眺蒼茫水口。暮色為他側臉投下濃重陰影,鞘中隱藏的刀疤仿佛重若千鈞。
石絳姝走至身側。寒風卷起她舊胡袍下擺??粗o握橋欄、指節發白的手,終于打破沉默,聲音微顫:“那胡嫗說的…”
“她認錯人了。”阿羅憾打斷,聲音沙啞斬釘截鐵,目光死死鎖住翻涌河水。
這干脆否認帶著狼狽的回避,卻如重錘敲碎石絳姝最后僥幸。模糊記憶瞬間清晰!血腥氣仿佛彌漫鼻尖!
“阿羅憾…”她想追問。
阿羅憾猛地轉身。暮色中,他眼神復雜難言,有隱痛掙扎,更有野獸般的戒備。目光掠過她微白的臉,最終定格在她腰間懸著的粗麻“焦釜”標記。
喉結劇烈滾動,他仿佛用盡力氣,從牙關擠出幾個字,干澀如砂礫摩擦:
“我的刀鞘…”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撫過腰間鞘上隱藏的刀疤,目光卻緊鎖“焦釜”標記,“…不如你的鐵鍋要緊?!?/p>
寒風驟然卷過洛水橋。石絳姝如遭雷擊!這句看似比較器物的話,分明是將一顆滾燙帶血痂的心,連同那道為她(或原主)擋下的致命刀疤,一同捧到她面前!其重如山,其痛入骨!
她看著他眼中深不見底的痛楚,看著寒風中微顫的肩,看著那承載不堪往事的歸鞘彎刀…腰間的“焦釜”標記,此刻滾燙如烙鐵。
洛水嗚咽奔流。橋上兩人,隔一步之遙,卻似隔血火重重時光。沉默在寒風中凝固,冷硬如霜石。
叁:金籠影動請柬來
沉重腳步踏回旌善坊。碎葉春燈光昏黃,院內灶火已熄,緊繃的寂靜籠罩。趙承嗣拄拐張望,王鐵柱悶頭劈柴,秋娘憂心擦拭柜臺。九旒幡陰影似已滲入院落。
兩人沉默入院。阿羅憾走向水缸,舀起冰冷井水嘩啦澆臉。石絳姝走向柜臺,手指拂過空空錢箱——它換回了承載血與守護的寒鐵鞘。
“石掌柜!”杜小郎焦急聲傳來,手捏一張散發沉水香氣的灑金花箋,神色惶恐,“盧府的人剛送來的!指名給您!”
石絳姝心頭猛沉。接過花箋,矜貴紙張觸感冰涼。展開,范陽盧氏簪花小楷映入眼簾:
聞碎葉春璇塵之擂,金粉氍毹,足印驚鴻,不勝心向往之。
特備薄禮,聊表欽慕。
物雖微,然形神俱肖,或可稍慰霓裳之思。
盧衡手書
寥寥數語,居高臨下的玩味與掌控。然花箋右下角,細微墨點旁,兩個蠅頭小楷刺入眼簾:
曹霓裳
石絳姝四肢百骸瞬間凍結!粟特名!原主母親北邙荒冢前泣血呼喚的名字!埋葬在血淚深處的名字!
盧衡竟連這都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
腕間漢玉鐲傳來劇燙!隨花箋放在柜臺上的是一個黑漆木匣。掀開匣蓋,絲絨上嵌著綠松石的精致銀盒。打開銀盒——
一股清冽奇異的藥香彌漫,帶著冰雪與奇花的冷冽。深褐色半透明膏體中凝結冰晶閃光。膏體表面,極細金絲鑲嵌勾勒出一對翩然起舞的赤足輪廓,纖毫畢現,足弓弧度、腳踝線條…竟與她腳踝舊傷位置隱隱重合!
“盧府的人說…”杜小郎聲音發緊,“這是范陽盧氏秘藏‘雪蟾續筋膏’,擅接續筋骨舊傷…盧公子深知石掌柜腳踝舊疾隱痛,特贈此藥,盼霓裳之足早日痊愈,再舞璇塵…”
“呸!黃鼠狼給雞拜年!”王鐵柱怒喝。
秋娘憂心忡忡:“心思比洛水深,這藥…怕是有毒!”
康昆侖冷冷掃過華貴銀盒與誅心花箋,帽檐下嘴角微撇,露出毫不掩飾的譏誚鄙夷。他拿起秋娘遞來的青翠新柳枝,用龜茲短匕“唰唰”削去外皮枝節,露出光滑內芯,專注如同銀藥匣是塵埃。
肆:熔匣鑄臺角
石絳姝的目光在銀盒與柳枝間逡巡。盧衡看似關切實則掌控的話語如毒蛇纏繞;腳踝深處那頑固的舊痛,此刻因這赤裸裸的窺探與“慰藉”而灼燒起來,帶著屈辱的刺痛。憤怒、屈辱、反抗的火焰轟然騰起!
她猛地抓起黑漆木匣!連同銀藥盒與灑金花箋!
“掌柜的!”眾人驚駭。
石絳姝緊咬牙關,無視腳踝舊傷的隱痛,一步一頓,如負傷母獸,決絕走向后院吞吐暗紅余燼的熔金鍋!灼熱氣浪撲面。
“石絳姝!”康昆侖厲聲喝止。
石絳姝未回頭。立于爐火前,橘紅火舌將身影拉長。她高高舉起承載盧衡“惜羽之心”的黑匣——象征窺探、掌控與窒息“金籠”——如舉必須焚毀的噩夢,用盡全力,帶著憤懣不屈,狠狠砸向滾燙鍋沿!
“哐當——滋啦!??!”
巨響!黑漆木匣四分五裂!銀藥盒撞開,深褐膏體遇高溫“嗤”地騰起焦臭青煙!灑金花箋瞬間卷曲焦黑,化飛灰飄散!
滾燙鍋沿與碎裂木片、融化銀飾劇烈反應。價值不菲的銀盒扭曲變形,忍冬紋糊成一團,綠松石崩裂飛濺,最終與木匣殘骸化作一堆冒青煙的焦黑垃圾。
燒融卷曲的銀盒蓋,徒勞伸向虛空,沾滿烏黑灰燼。
后院死寂。爐火噼啪。眾人震撼無言。
石絳姝劇烈喘息,冷汗熱汗滾落。腳踝舊痛因這奮力一擲而尖銳反撲,痛得眼前發黑。她強行站穩,眼神如淬火寒星,死死盯著焦黑殘骸。
“鎖魂之藥,”聲音嘶啞字字如鐵,“不要也罷。”她艱難彎腰,撿起地上那副帶著龜茲北斗紋的樸素銀護踝,冰涼金屬硌著掌心,“這副護踝,”看向康昆侖,眼神是焚燒后的平靜決絕,“鎖住舊痛就夠了??迪壬?,有勞。”
康昆侖目光從灰燼移向她蒼白堅定的臉,再到樸素銀護踝。帽檐下深褐眼眸,震動沉淀為深沉認同。無言接過護踝,拿起柳枝,沾上混烈酒的藥泥,沉穩精準地為她加固舊傷處的支撐與防護。
后院角落,燒焦的銀盒蓋如同焚毀的金籠之夢。柜臺琉璃瓶殘片折射清冷光芒。腳踝處加固的銀護踝冰冷,卻如沉默界碑,將盧衡的金籠徹底隔絕。翌日雪霽,碎葉春后院響起了搭建新臺的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