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善坊的冬風(fēng)刮得人臉皮生疼。碎葉春門前臨時搭起的擂臺上,那塊厚實的羊毛氈子(索格迪亞那壓箱底的隔潮氈)鋪著薄薄一層金粉,在慘淡的日頭下勉強(qiáng)閃著光。擂臺下人頭攢動,呼出的白氣連成一片,嗡嗡的議論聲蓋過了風(fēng)聲。評判席上幾個胡商正襟危坐,石絳姝一身素凈胡服,靜靜立在擂臺邊,像風(fēng)暴中心一塊沉靜的石頭。那面懸在高處的九旒錦幡垂著珠串,冷冰冰地晃悠。
壹:舊疤被揭
胡姬云奴一身扎眼的紅裙,綴著的琉璃片晃得人眼花。她指尖故意劃過九旒幡垂落的珠子,嗤笑一聲,聲音又尖又利:
“‘漢骨錚錚’?好大的名頭!”她腳尖狠狠碾過氈子上青鳶昨天留下的銅錢印子,“柘枝舞是軍中的戰(zhàn)舞,教坊司逃出來的人,也配跳?”
“逃奴”兩個字像冰錐子扎進(jìn)人群里,臺下“嗡”地一聲炸開了鍋!
云奴猛地旋身,紅裙擺帶起一片金粉碎屑,手指跟刀子似的直戳青鳶右胳膊肘那處洗得發(fā)白、邊角都磨毛了的舊裂口:
“藏什么?讓大家伙瞧瞧你胳膊上烙的是‘囚’字還是‘賤’字!”她故意把“將”說成“囚”,毒汁一樣潑向最痛的地方。
貳:疤現(xiàn)人心寒
“你——!”青鳶喉嚨里擠出野獸般的低吼。
裴十三的箜篌猛地爆出刺耳的裂帛聲!康昆侖的篳篥緊跟著變成《秦王破陣樂》里最兇悍的“摧城”調(diào)!
咚!咚咚!擂臺下,阿羅憾攥緊拳頭,狠狠砸在旁邊的羯鼓上!鼓聲悶雷一樣炸開!
三重聲響擰成一股,像鐵騎踏破了冰河!
青鳶動了!
手里的棗木棍帶著風(fēng)聲劈出去,像要劈斷身上的枷鎖!擰腰發(fā)力,靛藍(lán)的窄袖“嗤啦”一聲徹底撕裂!半截袖子像斷翅的鳥,飄飄蕩蕩落進(jìn)金粉里——
小臂外側(cè),焦黑卷曲的皮肉間,一枚銅錢大小的“將”字烙印,清清楚楚暴露在九旒幡冰冷的珠光下!那疤邊緣翻卷著,像趴著幾條蜈蚣,深深嵌進(jìn)肉里,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嘶——!”臺下上千人同時倒抽一口冷氣,寒氣直沖腦門。
“是…是將門獲罪,女眷充入教坊司的‘沒官印’!”一個老儒生帽子都歪了,聲音抖得像篩糠。
“教坊司的逃奴!她是逃出來的!”人群像見了瘟疫,驚慌地往后退,恐懼的目光像針,把臺上那抹靛藍(lán)死死釘在恥辱柱上。
青鳶僵在原地,像被雷劈中。棗木棍“當(dāng)啷”掉在金粉里。九旒珠玉的光冷冷地舔著她胳膊上猙獰的烙印,也照亮她臉上瞬間崩塌的世界——驚愕、屈辱、絕望…最后全凍成一片死灰。她踉蹌著后退,脊背重重撞在擂臺邊冰冷的葡萄架上,震下幾片干枯的葉子。
叁:金像壓頂
“嘖嘖,好個‘無根萍’!”云奴琉璃片似的笑聲碎了一地,腳尖故意碾過青鳶掉在地上的棍子,“這金氈子,也是你這等身子能污的?”
人群恐懼的低語中,一輛青篷馬車悄無聲息滑到擂臺邊的陰影里。車窗內(nèi),戴著玉扳指的手指輕輕敲了敲窗框。
四個穿著錦袍的仆役應(yīng)聲抬著一個蒙著布的大物件上了臺。明黃錦緞掀開的剎那——
一尊純金的胡旋舞姬塑像露了出來,金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舞姬身姿輕盈得像是要飛起來,石榴紅的舞裙邊上刻著細(xì)密的石榴籽紋路。她一只腳踩在一面小小的、同樣純金的鼓面上,另一只腳高高后揚(yáng),腰向后彎到極致,雙臂舒展像要抓住天上的云。
最扎心的是那張臉——深眼窩,高鼻梁,睫毛卷翹,嘴角帶著一絲倔強(qiáng)又有點疏離的笑,那眉眼間的神氣,竟跟擂臺邊的石絳姝有八九分像!連那雙赤腳繃緊的足弓、腳踝上細(xì)微的舊痕,都用金絲一絲不茍地仿了出來!
更刺眼的是腳底鏨刻的蠅頭小字:
金籠囚霓影·曹霓裳
“奉范陽盧氏衡公子命,”管家聲音洪亮,壓住全場喧嘩,“特贈此像,賀碎葉春擂臺盛事!形神兼?zhèn)洌奈渴乒瘛苣奚压媚锼监l(xiāng)之情!”
“曹霓裳”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石絳姝耳朵!
石絳姝腦子里“轟”地一聲!手腕上那只漢玉鐲子燙得像烙鐵!北邙山亂墳崗、婦人染血的裙子下同樣的“將”字烙印、襁褓前泣血的呼喚…所有深埋的記憶碎片被這名字猛地撕開,帶著血腥氣和焦糊味沖進(jìn)腦子!她腳下不穩(wěn),手指死死摳住擂臺粗糙的木邊。
肆:折金斷鎖
“混賬!”趙承嗣拄著拐杖狠狠砸地,胡子氣得翹起來,“拿金籠子惡心誰?!”
王鐵柱眼珠子通紅,悶吼著就要往上沖,被康昆侖死死抱住腰。索格迪亞那深眼窩里精光急閃,捻斷的胡須飄落在地。
青鳶背靠著枯藤,看著金籠里“石絳姝”凝固的飛翔姿態(tài),又低頭看看自己胳膊上血淋淋的烙印。絕望像冰水淹到脖子,干裂的嘴唇哆嗦著擠出嘶啞的低語,聲音不大,卻像砂紙磨過木板,清清楚楚鉆進(jìn)近處石絳姝的耳朵:
“...這烙印剮不凈...天下之大...可還有一處灶火...容得下這把帶毒的刀?”
話音未落,一道鐵塔般的身影驟然沖破凝滯的空氣!
阿羅憾高大的身軀像投石機(jī)甩出的石頭,幾步就撞開人群!在管家尖利的“不可——”聲中,他那骨節(jié)粗大、布滿舊疤的大手已經(jīng)越過眾人頭頂,一把攥住了金舞姬纖細(xì)的黃金腳踝!
“咔嚓——!”
一聲叫人牙酸的脆響!純金鑄的、酷似石絳姝的腳踝,在他鐵鉗般的手掌里應(yīng)聲扭曲變形!那尊價值連城的“囚籠象征”被他像拎破麻袋一樣,從基座上硬生生拽了下來!沉重的金鼓底座“哐當(dāng)”砸在擂板上,震得九旒幡珠玉亂晃,金粉四濺!
他看也不看滿地狼藉,看也不看盧府管家扭曲的臉,更不理全場駭然死寂的目光。只是攥著那截斷裂的、還保持著舞姿的金色殘軀,帶著一股焚毀一切的煞氣,轉(zhuǎn)身撞開人群,大步流星直奔后院那口爐火正旺的灶膛!沉重的腳步踩過散落的金粉,留下一個個沾著灰的腳印。
石絳姝的心被那只攥著“自己”殘軀的大手狠狠揪住。沒有猶豫,她赤腳踩過冰冷狼藉的擂臺,追著那道決絕的背影,沖向那爐火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