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膛口,幽藍(lán)火舌舔舐著斷裂的金色殘軀。阿羅憾赤膊立于爐前,結(jié)實的背肌在火光下繃緊。斷裂的舞姬金俑在烈焰中扭曲變形,酷似石絳姝的面容塌陷融化,飛揚的裙裾化作翻滾的金液,發(fā)出“滋啦”聲。
石絳姝追進后院,正撞見這焚毀“自身”的景象。火光在她深褐瞳孔中跳躍。她扶住冰冷的葡萄架,指節(jié)發(fā)白。
阿羅憾對身后的注視毫無所覺。他沉默地操起火鉗,攪動那片熔融的金色。當(dāng)最后一絲人形痕跡化盡,他猛地鉗起灶旁那塊沉黑的厚鐵門板——邊緣帶著他前幾日鍛打留下的錘痕,悍然插入金焰翻騰的爐心!
“轟——滋啦!!!”
震耳爆鳴!鐵與金在爐中搏斗!滾燙金液纏繞噬咬冰冷的鐵骨,發(fā)出刺耳刮擦。暗沉的鐵板迅速變紅發(fā)亮,璀璨的金色與沉黑在烈焰中交融滲透,熔成一片沸騰的、暗金赤紅的混沌。灼熱氣浪裹挾金屬辛辣氣息,逼得石絳姝后退半步。
阿羅憾雙臂肌肉繃緊如鐵索,汗珠滾落古銅色皮膚,滴入爐沿騰起白煙。他牙關(guān)緊咬,火鉗穩(wěn)如磐石,手腕以驚人的力量與精度轉(zhuǎn)動,讓熾熱金液均勻沁入鐵胚每一寸肌理。每一次翻動火星狂濺。
洛水寒霧,鐵骨誓言
蒸騰熱浪扭曲空氣。恍惚間,石絳姝仿佛看見霧氣中浮現(xiàn)洛水橋霜石孤影——阿羅憾扶著橋欄的緊繃背影,那句“我的刀鞘…不如你的鐵鍋要緊”的笨拙話,在爐火咆哮中震耳。冷霧與熱焰交織。
終于,阿羅憾一聲低吼,雙臂賁張,將那塊吸飽金焰、通體流淌暗金巖漿紋路的鐵胚悍然抽出火海!
全新的“鍋胚”在火光下顯形!
烏茲星云補丁在暗金基底上愈顯崢嶸。鐵胚通體覆蓋熔巖冷卻般的粗糲紋路,暗金與沉黑交融,邊緣黃金滲入鐵質(zhì)形成細(xì)密金砂斑點。灼人熱浪與厚重力量感撲面而來!這不再是炊具,是由守護之血與焚籠之火共同鍛打的器物!
“哐當(dāng)——嗤!!!”
沉重鐵胚被砸入墻角的冷水槽!白龍般的蒸汽咆哮沖天,嘶鳴聲響徹院落,滾燙水汽混合鐵腥味彌漫,模糊視線。
白霧稍散,阿羅憾轉(zhuǎn)過身。煤灰混汗水在臉上淌出溝壑。他目光穿透霧氣,沉沉鎖住石絳姝。沒有言語,只是將那塊仍蒸騰熱氣、象征毀滅與重生的鐵胚向前一遞。眼神如深潭,底部燃燒火焰:
此物,合該燴人間煙火。
石絳姝的目光卻猛地釘在他緊握鐵胚的右手——拇指指腹一片焦黑,皮肉翻卷,露出底下鮮紅嫩肉,邊緣粘著幾點凝固金渣!那是滾燙金液飛濺灼出的傷!
“你的手…”她聲音哽住。
阿羅憾瞥了一眼傷口,眉頭未動。沉默收回鐵胚,“咚”地頓在打鐵石砧上,轉(zhuǎn)身走向水缸,舀起冰冷井水,“嘩啦”澆在灼傷處。“嗤嗤”聲里,冷水沖刷焦黑翻卷皮肉。水珠順繃緊的小臂線條滾落,砸在泥地上。
死寂后院,只有冷水滴落的“嗒…嗒…”聲。
貳:余燼凝星鈴
“金屑熔盡,方見真火。”
裴十三清冷聲音打破沉寂。他抱著箜篌自柴垛陰影走出,帽檐低壓,目光精準(zhǔn)落在地上——爐膛邊散落幾顆指甲蓋大小、未被烈焰吞噬、已然冷卻的小小金塊,在煤灰中如同黯淡星辰。
他上前彎腰,修長手指小心拾起金粒。冰冷的金屬躺在他掌心。
他走到石絳姝面前,并未看她。另一只手探入懷中,取出幾枚打磨光滑、溫潤如玉的洛水鵝卵石。
席地而坐,箜篌橫膝。他拈起一粒金塊,指尖小心按在鵝卵石頂端。拿起阿羅憾遺落的小巧打鐵手錘,凝神屏息——
“叮…叮…叮…”
清細(xì)微弱敲擊聲響起,帶著奇異韻律。每一次輕敲都凝聚著專注與心力。他帽檐下側(cè)臉緊繃,額角汗珠滾落。
堅硬黃金在他灌注韻律的輕敲下,延展貼合,最終將鵝卵石頂端均勻包裹上一層極薄透亮的金箔!金箔流淌柔光,與樸素卵石渾然一體。細(xì)看金箔紋路,竟是微縮了千百倍的金舞俑裙裾上鏨刻的石榴籽紋!禁錮的華麗囚紋,在毀滅余燼中被點化為自由印記。
一枚,兩枚…最后一枚金頂石完成,他以祆教細(xì)韌麻線,手指翻飛,以精巧波斯繩結(jié),將幾枚金頂石綴連成串。小巧足鈴靜臥掌心,無舌,金箔石身相擊,只待旋舞時發(fā)出金石碎玉清音。
裴十三托起這凝聚匠心與毀滅余燼的造物,終于抬頭。帽檐下,那雙寒潭映月的眼眸直視石絳姝,翻涌震動、認(rèn)同,以及對完美舞韻的執(zhí)著:
“金鈴碎玉聲,”他聲音清冷卻灼熱,目光掃過她染泥的光腳,最終定格在她緊攥的、透出灼燙的腕間玉鐲,“方配得上踏碎金籠之人。”
他將足鈴輕置于石絳姝腳邊冰冷泥地上,抱起箜篌,退回陰影。
叁:毒刀淬火
青鳶蜷縮在灶臺冰冷陰影里。臂上烙印隔著匆忙遮掩的靛藍(lán)碎布突突狂跳。九旒幡的珠玉冷光與金俑刺目囚影在腦中反復(fù)切割。她看著蒸汽中暗金流淌的鍋胚,又看向石絳姝腳邊微光流轉(zhuǎn)的金頂石足鈴。絕望如冰水浸骨,干裂嘴唇顫抖擠出嘶啞低語,清晰傳入石絳姝耳中:
“…這烙印剮不凈...天下之大...可還有何處...容得下我?”。
石絳姝猛地轉(zhuǎn)身!光腳踏過冰冷泥地,染油污的手一把攥住青鳶手腕!力道之大幾乎捏碎骨頭,逼她直視自己臂上滲血的布條:
“碎葉春的灶——”石絳姝猛地拽起她,拖到那口蒸騰白汽的熔金鍋胚前!幽藍(lán)余燼在爐膛深處明滅,“專煉帶傷的鐵!”
她抄起石砧旁阿羅憾遺留的火鉗——木柄殘留他掌心的溫度與汗?jié)n——狠狠塞進青鳶冰冷顫抖的掌心!鉗柄滾燙:
“火候到了,傷疤自硬!怕燒,就滾出這院子!”
青鳶被那火鉗的重量和話里的狠戾釘住。烙印下的手臂滾燙灼痛,掌心金屬傳來的沉甸甸真實感卻壓下了幾分冰冷。她低頭看火鉗尖端映出爐膛殘焰,又猛地抬頭看石絳姝被余燼映亮的、決絕側(cè)臉。一股混雜痛楚、不甘和孤注一擲的蠻力,轟然沖垮冰封絕望!
她不再言語,眼中死寂冰原崩裂灼熱裂痕。轉(zhuǎn)身,近乎兇狠地扛起整筐濕漉漉菘菜,用盡全力,發(fā)狠般砸向滾燙暗金紋路的熔金鍋胚!
“滋啦——!!!”
驚天爆響!白龍般蒸汽裹挾滔天鑊氣,混合菜葉冷水與鍋胚灼熱,咆哮沖天!濃白汽浪瞬間吞沒青鳶身影,也吞沒所有屈辱、恐懼。濕冷菜葉撞擊滾燙金屬噼啪作響,水汽在烈火中沸騰!
蒸汽稍散,露出青鳶挺立灶前背影。濕發(fā)貼額角,靛藍(lán)袖口撕裂處,猙獰“將”字烙印在蒸騰熱氣中若隱若現(xiàn)。她手中緊握火鉗,穩(wěn)穩(wěn)探入白汽彌漫鍋中,開始第一次屬于她的翻炒。動作初顯笨拙,卻帶著一股斬斷后路的狠勁。
石絳姝看著蒸汽中倔強的靛藍(lán),又看石砧上沉默熔金鍋胚,阿羅憾滴血的背影,掌心金鈴微涼。腕間玉鐲灼燙未消,抽屜深處寫著“曹霓裳”的花箋如無形枷鎖。金籠裂而未碎,踏碎之路,烽煙初燃。
院墻外,宵禁街道死寂。
一輛青篷馬車,如同蟄伏幽靈,靜靜停泊在碎葉春洞開柴門陰影里。
車窗內(nèi),一只戴玉扳指的手,將簾幕挑起縫隙。冰冷目光,穿透夜色,鎖住院中蒸騰白汽與那抹靛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