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六年冬,皇家圍場的雪下得正緊。
蕭絕勒馬停在懸崖邊,玄色大氅上落滿碎雪。他盯著十丈外那只白狐——通體雪白,唯耳尖一點朱砂紅,正是太后點名要的祥瑞。
弓弦拉滿的剎那,一道青影突然從枯草叢中撲出,徑直擋在箭矢與白狐之間。
“別殺它?!?/p>
少女抬頭時,發間積雪簌簌落下。
她懷里緊摟著白狐,掌心被狐爪撓得鮮血淋漓,卻不肯松手。最刺目的是她單薄春衫下隱約露出的鎖骨——一枚金色鳳羽胎記在雪光中灼灼生輝。
蕭絕的箭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他喜好翻閱一些古怪的雜書,因而他認得這紋樣。《前朝秘錄》第七卷記載,昭華公主血脈皆生鳳羽紋,遇寒則顯金芒。
“名字?!彼展埋R,扯下大氅扔過去。
“王爺難道不認得了。”她接得穩當,卻在蕭絕伸手時猛地后撤。
袖中寒光乍現,一柄淬毒的柳葉刀抵上他咽喉:“再往前一步,王爺就得換條新舌頭了?!?/p>
暗衛的弩箭瞬間對準她眉心。
蕭絕卻低笑出聲。
他故意迎著刀鋒俯身,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結霜的睫毛:“林正宏知道嗎?他養了十五年的女兒,是昭華公主的遺孤?!?/p>
蕭王府地下密室的冰鑒里,鎮著半塊殘破的龍鳳玉佩。
蕭絕用匕首劃開掌心,將血滴在玉佩裂痕處。血珠滲入玉紋的瞬間,密室四壁的鮫燈“轟”地燃起幽藍火焰,映出墻上密密麻麻的線索——
左側掛著《睿王府屠城圖》,右側釘著林灼這五年來的行蹤記錄,最中央則是昭華公主臨終血書:“吾兒灼,若遇蕭氏子,當誅之?!?/p>
“主子,張貴妃的人已查到北境?!卑敌l跪地呈上密報,“當年接生的穩婆招供,昭華公主之女右肩有……”
“夠了。”
蕭絕突然捏碎茶盞。碎瓷扎進掌心,鮮血順著《林灼觀察錄》上“喜食蜜餞”那行字蜿蜒而下。
他想起白日里那丫頭護狐時倔強的眼睛。
像極了他十歲那年,在刑場看到的昭華公主——
刀斧加身仍挺直脊背,血濺三尺卻沖著劊子手笑:“告訴蕭鐸,他殺得盡皇族,斬不斷天命?!?/p>
景和十七年三月初三,驚蟄夜。
蕭絕跪在蕭家祠堂,面前是父親蕭鐸的靈位。牌位右下角有道陳年裂痕——那是他十四歲時用匕首劈的,因知曉父親奉皇命屠了睿王府滿門。
“您曾說斬草除根?!彼麚徇^靈位上干涸的血跡,“可若那株草……”
窗外驚雷劈落,照亮他手中繡帕——林灼昨日遺落在茶樓的,角上還繡著只歪歪扭扭的兔子。
暗衛冒雨沖進來:“永昌侯府死士往相府去了!”
蕭絕猛地攥碎佛珠。
“傳令?!彼鹕頃r玄鐵甲胄錚然作響,“一隊截殺死士,二隊散播‘鳳星臨世’流言,三隊……”
他頓了頓,從懷中取出那枚藏了五年的玉佩——與林灼那塊本是一對。
“把這個埋進永昌侯府祠堂?!?/p>
宮宴前夜。
蕭絕站在林灼院外的老槐樹上,看著她挑燈夜讀的側影。
“王爺既來了,不妨喝杯茶?”她突然推開窗。
月光下,他鬼使神差摘下面具。
“明日宮宴?!彼曇羯硢?,“無論發生什么……別怕?!?/p>
林灼怔住時,他已消失在夜色里。
唯有窗欞上,一枚帶血的蕭家玉令微微發燙。
太后壽宴當夜,林灼在席間聞到熟悉的沉水香。
蕭絕就坐在對面,玉冠束發,一副清貴公子模樣??僧斔丫票K舉到唇邊時,那人突然屈指一彈——
一粒金瓜子擊碎她手中杯。
“三小姐。”
他晃著自己杯中酒,眼底似笑非笑,“本王這杯更甜?!?/p>
酒液潑灑在地,竟泛起詭異的綠沫。
林灼后背發涼之際,林清月突然跪地哭訴:“三妹妹私藏前朝玉璽!”
滿座嘩然中,蕭絕慢條斯理起身。
“巧了?!彼质疽獍敌l呈上錦盒,“本王昨夜也得了件趣物。”
盒開剎那,張貴妃面如死灰——里面是她與北境往來的密信,而最上面那封赫然蓋著……
“前朝玉璽?”皇帝一把攥碎信紙,“愛妃解釋解釋?”
當林清月當眾指控林灼私藏玉璽時,蕭絕等的就是這一刻。
“林二小姐?!彼p笑抬手,“你確定要看那枚‘玉璽’?”
暗衛呈上的錦盒里,裝的卻是張貴妃與永昌侯的密信——正是林清月“偶然”發現的那封。
皇帝勃然大怒:“賤人!竟敢勾結外敵!”
林清月面如死灰。
她終于明白——
從發現那封信開始,自己就成了蕭絕棋局上的……
替罪羊。
林清月跪在金鑾殿的玉階上時,發間的珠釵早已散落。
她低頭看著自己磨破的指尖,曾經精心養護的指甲斷裂翻卷,滲出的血珠滴在織金裙擺上,暈開一片暗紅。
殿內寂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罪女林清月,勾結永昌侯府私販軍械,誣陷宗親,按律當誅九族——”
刑部尚書的聲音在殿內回蕩,冰冷得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林清月恍惚抬頭,正對上蕭絕的目光。他站在丹陛之下,玄色朝服襯得身形挺拔如松,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緩緩轉動,映著殿外透進來的天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林正宏突然出列跪下,額頭重重磕在地上:“陛下!臣教女無方,愿以爵位換她全尸!”
殿內一片嘩然。
林清月怔住,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連呼吸都凝滯了。她從未想過,父親會為她做到這一步——舍棄爵位,舍棄半生經營的地位,只為換她一個體面的死法。
皇帝沉默片刻,目光轉向蕭絕:“蕭愛卿以為如何?”
蕭絕唇角微勾,緩步走到林清月面前。他俯身,指尖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不輕不重,卻讓她渾身僵硬。
“林二小姐?!彼曇舻统粒瑤е鴰追致唤浶牡男σ?,“知道為什么輸嗎?”
林清月死死咬住下唇,不肯開口。
蕭絕也不在意,松開手直起身,朝皇帝拱手:“臣以為,不如流放北境鐵礦為奴——畢竟張貴妃,很需要舊識作伴?!?/p>
他語氣輕描淡寫,卻讓林清月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北境鐵礦——那是永昌侯府私販軍械的地方,也是她曾經親手將無數人推入地獄的深淵。如今,她竟要成為那里的罪奴?
她猛地抬頭,卻見蕭絕已經轉身離去,背影挺拔如刀,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留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