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的目光落在喬愉放在桌面的手上,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喬愉小時候,也是這樣悶熱的午后,喬愉突然指著空蕩蕩的走廊角落,小臉煞白地說那里有個“穿紅衣服的阿姨在哭”。當時她嚇得一把捂住喬愉的嘴,嚴厲地斥責她“不許胡說八道”、“不準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個午后,喬愉委屈又驚恐的眼神,和此刻她平靜卻疏離的眼神,在白雪腦海中重疊。
一股莫名的煩躁和無力感攫住了她。她放下咖啡杯,杯底和瓷碟碰撞,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小愉,”白雪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試圖重新掌控局面的急切,“媽媽知道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但有些事,不是光靠喜歡和滿意就行的!你看看你現(xiàn)在,跟那些神神秘秘的東西打交道,住在那種……那種老宅子里,接觸的人也都……媽媽是擔心你!擔心你走偏了路!女孩子安安穩(wěn)穩(wěn)的有什么不好?考個公務員,或者去你姑父公司,找個門當戶對、知根知底的……”
“媽!”喬愉再次打斷她,這一次,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清晰的冷意。胸口的通靈玉似乎感應到她情緒的波動,傳來一陣細微的、安撫似的暖意。她看著白雪,看著這個賦予她生命、卻從未真正“看見”過她的女人,看著她眼中那份固執(zhí)的、以愛為名的焦慮和控制欲。
“什么是‘正路’?”喬愉的聲音很輕,卻像冰凌墜地,清晰而冷冽,“是你定義的安穩(wěn)普通?還是你希望的、符合你想象的人生模板?”
她微微前傾身體,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白雪精心維持的表象:“你當年和爸爸離婚,選擇再婚,追求你想要的生活和感情,那時候,你考慮過我嗎?還是說,只有我,必須按照你設定的‘安穩(wěn)普通’劇本走下去?”
白雪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喬愉的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她內(nèi)心最隱秘的逃避和雙標。她為了擺脫不如意的婚姻,可以勇敢自私地選擇離開,卻要求女兒為了一個“安穩(wěn)”概念,壓抑天性,放棄自我探索的可能。
“我……我那是為了……”白雪嘴唇翕動,想辯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理直氣壯地說出“為了你好”。
“為了什么?”喬愉替她說了下去,語氣帶著一絲悲憫的疲憊,“為了你自己能心安?為了證明你當初的選擇沒有錯?還是為了向所有人證明,你白雪的女兒,終于成了一個‘正常人’?”
她搖了搖頭,拿起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起,顯示著時間。“媽,我下午還有項目組會議。”她站起身,動作利落,沒有再看白雪瞬間失去血色的臉,“謝謝你的咖啡。”
她走到收銀臺,結了賬,然后轉(zhuǎn)身,毫不留戀地走向門口。陽光透過玻璃門,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白雪僵坐在原地,看著女兒決絕離去的背影,看著她融入窗外熙攘的人潮,消失不見。桌上那杯只喝了一小半的熱拿鐵,早已涼透。咖啡廳里舒緩的鋼琴曲還在流淌,卻像是對她此刻心境最尖銳的嘲諷。
精心維持的體面被徹底撕碎。原來,她一直試圖修正的,不是女兒所謂的“不正常”,而是自己內(nèi)心深處那份無法面對女兒真實模樣的怯懦和失敗感。
她顫抖著手,拿出手機,點開通訊錄里“小愉”的名字。編輯框里,光標閃爍,她卻一個字也打不出來。道歉?解釋?繼續(xù)規(guī)勸?似乎都顯得蒼白而可笑。最終,她只是無力地放下手機,看著窗外陌生的城市景象,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她和女兒之間,早已隔著無法逾越的千山萬水。
走出咖啡廳,午后灼熱的陽光兜頭潑下,帶著城市特有的喧囂和尾氣的味道。喬愉微微瞇了下眼,腳步卻沒有絲毫停頓。她穿過人行道,匯入步履匆匆的人流,方向明確地朝著地鐵站走去。
地鐵車廂微微搖晃。喬愉靠在門邊的扶手上,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廣告燈牌和幽暗的隧道墻壁。腦海里閃過白雪煞白的臉,那瞬間被擊潰的防御姿態(tài)。她理解母親的恐懼,理解那份源于時代局限和自身經(jīng)歷的“為你好”邏輯,但這不代表她要背負著這份沉重的期許踽踽獨行。她的人生劇本,只能由她自己書寫。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喬愉拿出來,是沈行昭發(fā)來的消息,只有簡短的一句:
「會議提前結束。在家等你。安青阿姨做了桂花酒釀圓子。」
后面跟著一個小太陽的表情。
一股暖流瞬間驅(qū)散了心頭最后那點涼意。她指尖飛快地回復:
「好。馬上到。」
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個清淺卻真實的弧度。
回到梧桐巷時,夕陽的余暉正溫柔地給青磚黛瓦的四合院披上一層暖金色的薄紗。空氣里彌漫著清甜的桂花香和酒釀的微醺氣息。沈好希正蹲在院角的海棠樹下,用小鏟子給一株新栽的茉莉花松土,看到喬愉進來,立刻丟下小鏟子蹦跳著跑過來:“愉姐姐!你回來啦!快快快,我媽做的酒釀圓子可香了!再晚點就被我哥那個饞貓吃光了!”
不遠傳來沈好學不滿的抗議:“沈好希!你又污蔑我!”夾雜著安青阿姨帶著笑意的嗔怪。
喬愉笑著揉了揉沈好希的頭發(fā),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正院書房的方向。半開的窗欞里,沈行昭正站在書案前,低頭看著什么。夕陽的金光勾勒出他挺拔專注的側(cè)影
他沒有立刻抬頭,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但就在喬愉腳步踏上正院臺階的那一刻,他像是心有所感,緩緩抬起了頭。
隔著庭院,隔著暮色,隔著空氣中浮動的桂花甜香,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沒有言語。
他什么也沒問,只是朝她微微頷首,唇角勾起了弧度。那眼神在說: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