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并非皮肉之苦,而是自五臟六腑深處炸裂開來,帶著焚燒般的灼熱,瞬間蔓延四肢百骸,連指尖都在痙攣。緊隨其后的是蝕骨的陰寒,冰針般刺透骨髓,與灼燒瘋狂撕扯,幾乎要將魂魄碾碎。
沈清辭猛地睜開眼,胸腔劇烈起伏,喉間彌漫著濃烈的鐵銹味——那穿腸毒酒的滋味仿佛還未散去。
她不是死了嗎?
死在靖王趙衡親手灌下的毒酒之下。死在教坊司不見天日的絕望盡頭。死前最后所見,是漫天暴雪,是趙衡冷酷嫌惡的臉,是柳姨娘和沈落雁毒蛇般快意的目光……
還有……一道破開風雪疾馳而來的黑色身影,玄甲染血,挺拔如塞外孤峰。那雙眼睛,隔著紛揚雪片撞入她模糊視線,翻涌著她看不懂的驚濤駭浪——終究是幻覺吧?那個遠在漠北、素未謀面的七皇子蕭燼嚴,怎會出現在那里?
“小姐?小姐您醒醒!”帶著哭腔的熟悉聲音刺破混沌。
錦書?!
沈清辭眼珠轉動,渙散目光凝聚。煙霞色流蘇帳幔,帳頂精致的纏枝蓮紋……空氣里浮動著她慣用的“醉流霞”清雅幽香。沒有教坊司的污濁。
這是……她未出閣時的閨房!
她僵硬偏頭,床邊跪著穿翠綠比甲的少女,淚痕未干,正是錦書。
“小姐!您可算醒了!昏睡大半天,嚇死奴婢了!老夫人剛來看過……”錦書又驚又喜。
昏睡?沈清辭緩緩抬手。那是一雙少女的手,白皙纖秀,指甲染著淡淡鳳仙花色,毫無風霜痕跡。全然不是教坊司里被磋磨得紅腫粗糙的樣子。
她掙扎坐起,環顧四周。雕花梨木妝臺,螺鈿首飾盒,窗外鳥鳴,陽光斑駁……真實得讓她指尖發顫。
“錦書,”聲音干澀沙啞,“現在……何年何月?”
錦書一愣:“小姐?今日是永安十五年,三月初六啊。您昨日去慈安寺上香,回來馬車受驚摔下,磕到了頭……”
永安十五年,三月初六!
這幾個字如烙鐵燙在心尖!她十五歲,及笄禮剛過!距離鎮國公府被誣陷謀逆、滿門抄斬,還有整整一年!距離她被推入教坊司,更是遙遠!
她重生了!回到了悲劇的起點!
狂喜瞬間淹沒理智,緊接著是更刻骨的滔天恨意!前世一幕幕血淋淋地涌現:父親刑場的悲吼,母親祖母絕望的眼神,兄長們浴血戰死……柳姨娘溫婉面具下的毒心,沈落雁楚楚可憐里的蛇蝎,趙衡深情撕毀后遞來的冰冷毒酒……
指甲深陷掌心,刺痛拉回神智。
老天開眼!
這一世,她沈清辭,絕不再是天真愚蠢的棋子!
柳氏,沈落雁,趙衡……所有仇敵,血債血償!
“小姐?您臉色好白……”錦書擔憂。
沈清辭閉眼再睜,眸中恨海怒濤已被壓下,只剩一片死寂的冰冷平靜。“無妨,扶我梳洗。”
鏡中少女,眉如遠黛,眸若秋水,肌膚勝雪,蒼白無損清貴麗色。這才是名動帝京的鎮國公府嫡長明珠。
“奴婢給您梳墮馬髻?”錦書拿起玉梳。
墮馬髻?沈清辭唇角勾起冰冷弧度。前世,沈落雁就是借梳此髻,“失手”扯斷了她母親唯一的遺物——羊脂白玉蓮紋簪!反誣她小氣!
“不必,”聲音平靜無波,“梳雙環髻。把母親的玉簪找出來。”
錦書疑惑,但順從照辦。沈清辭握緊錦盒,感受著亡母的氣息。
門簾掀開,柳姨娘溫柔做作的聲音傳來:“清辭醒了?姨娘燉了血燕窩粥給你壓驚補身。”她身后跟著怯生生的沈落雁。
柳姨娘看到沈清辭,眼中飛快掠過驚疑,旋即被溺死人的關切取代:“我的兒,可算醒了!快讓姨娘看看……”伸手欲探額。
沈落雁眼圈說紅就紅,淚珠滾落:“姐姐…落雁擔心死了…若姐姐有事…落雁也不想活了……”楚楚可憐。
若是前世,沈清辭定會感動。此刻,只覺冰冷惡心。
她垂眸掩去寒流,抬眼時帶上虛弱疏離:“有勞姨娘和妹妹掛心。女兒頭沉,精神不濟,怕不能久陪。”
疏離冷淡,全無往日親近。
柳姨娘笑容一僵,沈落雁淚珠也忘了掉。
“這燕窩粥最滋補,多少用些?”柳姨娘示意丫鬟端上甜膩的粥。
沈清辭目光落在粥上。前世,柳氏的“補品”里,摻雜了多少掏空她身體的毒物!
“多謝姨娘費心,”聲音依舊平淡,“女兒反胃,見不得油腥。錦書,先收下。”
錦書硬著頭皮接過粥碗。
柳姨娘笑容凍住,眼底陰鷙一閃:“也好…那你歇著。”拉著沈落雁匆匆離去,沈落雁臨走投來怨毒困惑的一瞥。
看著她們消失,沈清辭靠向椅背,緊握簪盒的手指骨節泛白。
這,只是開始!
“小姐,這燕窩…”錦書猶豫。
“錦書,”沈清辭目光沉靜鄭重,“從今日起,柳姨娘和三小姐送來的任何東西,沒有我允許,不準入口,不準放我房里。記住了?”
錦書懵了:“為何?她們對您…”
“挺好?”沈清辭冷笑,“昨日馬車為何受驚?李伯怎么說?”
“他說…路邊竄出野貓驚了馬…”
“野貓?”沈清辭眼神銳利如刀,“朱雀大街何等繁華?野貓敢亂竄?怎就偏偏驚了我的車?驚車時,她們的馬車又在何處?”
一連串問題砸得錦書臉色發白,手抖:“小姐是說…有人故意…?”
“我什么都沒說,”沈清辭打斷,“你用心想,擦亮眼看。府里有人,是披著畫皮的豺狼。”她盯著錦書,“以后,幫我留意她們院子的風吹草動,任何異常,立刻報我。我的飲食起居,你親自經手,絕不可假手他人!”
錦書背脊挺直,眼神變得鄭重堅定:“是!小姐!奴婢明白了!”
“扶我去松韻堂,見祖母。”
松韻堂外,傳來老夫人爽朗笑聲和一個溫潤男聲。沈清辭心尖一顫。
“大小姐來了。”嬤嬤通報。
“快進來!剛醒怎么就跑來!”老夫人心疼地拉她坐下,仔細端詳。旁邊椅子上,身著青灰直裰的年輕男子抬頭——眉目清雋,書卷氣中透著英挺。
“大哥?”沈清辭鼻尖一酸。前世為護府門,浴血戰死的兄長沈清珩,活生生在眼前!
她強壓洶涌情緒,行禮問安。
“昨日究竟怎么回事?”沈清珩眉頭微蹙。
沈清辭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后怕:“孫女不知。李伯說是野物驚馬…只是…總覺得蹊蹺。若非李伯老道,后果不堪設想。”點到即止。
老夫人臉色更沉,銳利目光掃過門口:“哼!人沒事就好!府里近來是越發不清凈了!”
沈清辭順勢依偎,狀似茫然:“祖母…孫女摔得有些事記不清了…前幾日,三妹妹是不是跟我借過母親的白玉蓮紋簪?…許是我記錯了?”
老夫人聞言,花白眉毛猛地一擰!沈清珩臉色也瞬間沉下:“她怎敢開這個口?”
“孫女…記不真切了…”沈清辭低頭,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委屈。
老夫人何等精明?重重一拍小幾:“哼!一支簪子!她喜歡讓她父親買更好的!你母親的東西,尤其是那玉簪,給我鎖好了!沒我允許,誰也不準碰!記住了?”
“是。”沈清辭垂眸應下。種子已埋下。
沈清珩眼中怒意翻涌:“祖母…”
“行了!”老夫人打斷,心疼孫女,“清珩,去告訴賬房老吳,各房月例用度給我盯緊了!再有人動歪心思,家法伺候!”
“是!”沈清珩領命,深深看了妹妹一眼。
從松韻堂出來,春日暖陽,花香襲人。沈清辭深吸一口氣。有祖母和大哥在,她不是孤軍。
前方月亮門處,傳來沈落雁拔高的嬉笑聲。她如花蝴蝶般簇擁著一個錦衣華服、面如冠玉的桃花眼少年走來——靖王趙衡!
四目猝然相對!
沈清辭腳步釘死,血液凍結!前世毒酒的劇痛、絕望、那張面孔的猙獰冷酷,如毒針扎入腦海!
趙衡眼中驚艷,笑容溫柔,快步上前伸手欲扶:“清辭!可好些了?本王掛念得很。”
那曾癡迷的聲音,此刻比毒蛇嘶鳴更惡心!
沈清辭猛地后退半步,避開他的手,屈膝行禮,聲音冰冷疏離:“臣女沈清辭,見過靖王殿下。勞殿下掛懷,臣女已無礙。”
疏離冷淡,判若兩人。
趙衡手僵半空,笑容凝固,錯愕慍怒。
沈落雁立刻上前,親昵欲挽:“姐姐!殿下特意來看你,怎么這么冷淡?是不是頭疼…”話未說完。
沈清辭再次側身避開,目光抬起,一片凍徹骨髓的寒冰:“謝妹妹關心。臣女乏了,告退。”不再看兩人,對錦書決絕道:“我們走。”
轉身,裙裾劃出冰冷弧線,頭也不回。
留下趙衡擰眉審視,沈落雁妒火中燒卻強裝甜美:“殿下別生氣,姐姐許是還不爽利…落雁陪您游園可好?”
趙衡眼底冰冷,玩味一笑:“好。”
汀蘭院內,沈清辭背靠冰涼門板,大口喘息,臉色慘白。剛才的對峙幾乎耗盡力氣。那張曾承載所有憧憬的臉,如今只余滔天恨意!
“小姐!”錦書嚇壞了。
沈清辭推開窗,暖風涌入。她閉上眼,再睜開時,只剩磐石般的冰冷決絕。
趙衡,等著看你的野心如何化為齏粉!
目光投向遙遠北方——漠北,蕭燼嚴鎮守的烽火邊關。
前世死前的身影,是真的嗎?那個冷酷煞星,為何會為她流露那種眼神?
蕭燼嚴。這個名字,帶著鐵銹與風沙氣息,刻入重生記憶。
或許,這游離權力之外的邊關皇子,會是帝京殺局中…意想不到的變數?
荊棘血路在前,這一次,她無所畏懼。
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