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雁果然沒讓沈清辭“失望”。

隔日午后，陽光正好，柳姨娘便帶著精心打扮過的沈落雁，以及幾位平日里與鎮國公府有些來往的官家小姐，笑盈盈地來到了汀蘭院。

“清辭啊，昨日見你氣色還是不大好，今日可好些了？”柳姨娘一進門，目光便狀似無意地掃過沈清辭的妝臺，語氣關切得滴水不漏，“正巧幾位小姐妹過府找落雁頑，想著你也該多走動走動，散散心，便一道過來了。”

沈落雁今日穿了一身新做的桃紅撒花軟煙羅裙，襯得小臉嬌艷，她親親熱熱地挨著沈清辭坐下，聲音甜得發膩：“是呀姐姐，整日悶在屋里，沒病也悶出病來了。母親特意讓廚房做了你愛吃的芙蓉酥，快來嘗嘗。”她說著，示意丫鬟將一碟精致的點心擺在沈清辭面前的小幾上。

幾位同來的小姐也紛紛附和，目光卻或多或少地落在沈清辭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沈清辭昨日墜馬受驚，今日靖王殿下過府探望卻被冷待的消息，早已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府里傳開，甚至隱隱飄向了外面。她們好奇，這位素來溫婉守禮的沈家嫡女，怎地忽然轉了性子？

沈清辭不動聲色地將那碟芙蓉酥推遠了些，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疏離淺笑：“多謝姨娘和妹妹費心。女兒已無大礙，只是精神短些，怕擾了妹妹們的雅興。”

“姐姐說的哪里話！”沈落雁立刻嗔道，隨即目光一轉，像是突然發現了什么新奇事物，直勾勾地落在了沈清辭發間——那里，只簪著一支樣式簡單的銀簪。

“咦？”沈落雁眼中瞬間盈滿了恰到好處的艷羨和好奇，聲音拔高了幾分，確保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清，“姐姐今日怎么沒戴那支寶貝似的白玉蓮紋簪呀？妹妹記得，那可是姐姐生母留下的唯一念想，平日里姐姐可是從不離身的，連碰都不舍得讓我們碰一下呢！”她語氣天真，帶著少女的嬌憨，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柳姨娘立刻笑著接話，看似嗔怪，實則拱火：“你這孩子！你姐姐的簪子，自是珍貴無比，豈是尋常物件能比的？不過……”她話鋒一轉，目光慈愛地看向沈清辭，“說起來，過幾日不是有安國公夫人辦的賞花宴嗎？聽說請了宮里出來的教習嬤嬤指點各家閨秀儀態。落雁這孩子，前幾日得了帖子，歡喜得跟什么似的，只是發愁沒有一件像樣的頭面首飾壓場，怕失了咱們國公府的體面。清辭啊，你看……”她欲言又止，眼神卻熱切地瞟向妝臺方向。

來了。

沈清辭心中冷笑。前世一模一樣的戲碼，連臺詞都相差無幾。她們就是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利用“姐妹情深”和“家族體面”的由頭，逼她拿出那支意義非凡的玉簪。一旦簪子到了沈落雁手上，是“不小心”摔碎，還是“意外”丟失，就全憑她們一張嘴說了算。屆時，無論她如何反應，一個“小氣善妒”、“苛待庶妹”的名聲是跑不掉的。

幾位小姐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沈清辭身上，帶著探究和隱隱的期待。沈落雁更是適時地垂下頭，絞著帕子，一副既期待又怕被拒絕的委屈模樣。

若是前世的沈清辭，此刻定會被這無形的壓力逼得手足無措，在“維護亡母遺物”和“顧全姐妹情誼、家族臉面”之間痛苦掙扎，最終很可能在柳姨娘的“慈愛”勸說下，不情不愿地交出簪子。

但此刻，沈清辭只是靜靜地看著沈落雁做戲，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波瀾。直到沈落雁被那平靜無波的目光看得心里發毛，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沈清辭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泠如玉石相擊：

“三妹妹記性真好。”她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目光掃過柳姨娘瞬間僵住的臉，“那支白玉蓮紋簪，確是母親遺物，意義非凡。”

沈落雁眼中閃過一絲竊喜，以為她要松口。

卻聽沈清辭話鋒陡然一轉，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正因如此，昨日醒來，想起母親遺訓，孫女心中惶恐，深感自己年幼，保管如此貴重之物恐有疏失。思慮再三，已將那簪子，連同母親留下的幾件要緊遺物，一并封存，親自送到了松韻堂祖母處，懇請祖母代為保管。”她看向柳姨娘，眼神坦蕩，“祖母已應允，言道待孫女及笄成年，心性穩重，再行交還。所以姨娘和三妹妹今日，怕是見不著了。”

一席話，不疾不徐，條理分明，瞬間將柳姨娘母女精心設計的“借簪”之路徹底堵死！

沈落雁臉上的嬌笑瞬間凝固，如同被凍住的面具，眼底的竊喜被猝不及防的錯愕和羞惱取代。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當眾扇了一記耳光。

柳姨娘臉上的笑容也徹底掛不住了，眼底的陰鷙幾乎要溢出來。她萬沒想到，沈清辭竟然來了這么一手！直接釜底抽薪，把簪子送去了老太太那里！不僅斷了她們的念想，還顯得沈清辭格外懂事孝順，恪守亡母遺訓！而她們母女，反倒成了不懂分寸、覬覦嫡母遺物的貪婪小人！

“原……原來如此……”柳姨娘干巴巴地擠出幾個字，只覺得喉嚨發緊，“老太太保管著，自然是……最穩妥不過了。落雁，還不快謝謝你姐姐提醒！”她強壓怒火，暗中掐了失魂落魄的沈落雁一把。

沈落雁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對上沈清辭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幽深眼眸，心頭一悸，慌忙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謝……謝謝姐姐……”

幾位旁觀的官家小姐面面相覷，氣氛一時尷尬無比。她們雖年輕，但內宅里的彎彎繞繞也并非全然不懂。沈清辭這輕描淡寫的一招，不僅化解了危機，還隱隱占了上風，讓柳姨娘母女吃了個大大的啞巴虧。這位沈家大小姐，似乎真的和傳聞中……不太一樣了。

一場“姐妹情深”的探望，在一種難言的凝滯氣氛中草草收場。

送走了臉色難看的柳姨娘母女和幾位神色各異的小姐，錦書立刻湊到沈清辭身邊，壓低聲音，語氣里滿是后怕和敬佩：“小姐！您真是太厲害了！三小姐那眼神，都快噴出火來了！您沒瞧見柳姨娘那臉色，嘖嘖……跟吞了蒼蠅似的！”

沈清辭走到窗邊，看著窗外一株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眼神平靜無波：“這不過是她們的第一步試探。吃了癟，只會讓她們下次的手段更隱蔽，更狠毒。錦書，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

“是！奴婢記住了！”錦書用力點頭，隨即又想起一事，臉上露出憂色，“小姐，還有件事……方才奴婢去大廚房給您取燕窩，聽管事的張婆子在那唉聲嘆氣，好像是在說……下個月初八是宮里萬壽節，咱們府里也得預備進宮賀壽的禮服。可……可柳姨娘那邊派人傳話，說今年府里開銷大，各房用度都要儉省些，尤其是……尤其是咱們汀蘭院的份例，說是……要減半。”

沈清辭眸光一冷。減半？前世可沒這一出。看來借簪不成，柳氏是打算在銀錢用度上卡她脖子，讓她在萬壽節這樣的重大場合捉襟見肘，甚至出丑了。

“知道了。”沈清辭聲音淡淡，“你去告訴張婆子，該我的份例，一針一線也不能少。若有人問起，就說我的話：再儉省，也不能儉省了進宮面圣的體面。”

錦書得了主心骨，立刻應聲：“是！奴婢這就去！”

錦書剛走沒多久，沈清珩便匆匆來了汀蘭院。他眉宇間帶著一絲凝重，進門便道：“小妹，方才祖母把我叫去，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他遞過來一個沉甸甸的錦袋。

沈清辭接過，打開一看，里面是幾錠成色極好的雪花銀，還有一小疊銀票。

“祖母說，”沈清珩看著妹妹，眼神復雜，“柳氏的手，伸得太長了。讓你不必顧慮，該花就花，萬壽節是大事，絕不能委屈了自己。若有誰再敢在份例上做手腳，讓她直接來回祖母！”他頓了頓，壓低聲音，“祖母還說……那支玉簪，她收得很好，讓你放心。”

一股暖流瞬間涌入沈清辭冰冷的心田。祖母……果然心如明鏡！

“替我謝謝祖母。”沈清辭握緊錦袋，聲音微澀。

“自家祖母，說什么謝。”沈清珩擺擺手，隨即眉頭又皺了起來，“還有一事，方才我在前院，遇到靖王府的長史，送來了這個。”他遞上一張燙金帖子，“靖王邀你三日后，去城外的皇家別苑‘流芳園’參加賞春宴。”他盯著沈清辭的眼睛，“小妹，你昨日……對靖王殿下似乎……”

沈清辭接過那張華麗卻燙手的帖子，指尖冰涼。趙衡……果然不會輕易罷休。昨日被她冷落，今日便送來邀帖，是想試探？還是想當眾挽回顏面？

“大哥，”沈清辭抬眼，目光清亮坦蕩，“我昨日剛受驚，心神未定，言行若有失禮之處，也是情有可原。靖王殿下寬宏大量，想必不會計較。”她將帖子隨手放在桌上，“至于這賞春宴……女兒身子還有些虛，春日風大，怕是不宜出門，恐過了病氣給貴人們就不好了。勞煩大哥，替我婉拒了吧。”

沈清珩看著妹妹平靜無波的臉，心中疑慮更深。小妹對靖王的態度，轉變得太快，太決絕了。但他終究沒再多問，只點了點頭：“好，大哥替你回了。你好好歇著。”他相信自己的妹妹，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送走兄長，沈清辭獨自站在窗邊。夕陽的余暉給庭院鍍上一層暖金，卻驅不散她心底的寒意。

柳氏母女不會善罷甘休，趙衡的糾纏也才剛剛開始。而更大的風暴——萬壽節，正在步步逼近。前世，正是在萬壽節后不久，那場針對鎮國公府的驚天陰謀才正式拉開了血腥的序幕。

她必須更快，更穩。

“錦書，”她喚來剛回來的丫鬟，“去打聽一下，給宮里預備的壽禮，如今是誰在主理？庫房里，可還有品質上乘、卻不太打眼的玉石料子？”

錦書雖不解，但還是立刻應下：“是，小姐！奴婢這就去！”

沈清辭的目光再次投向遙遠的北方天際。蕭燼嚴……那個名字無聲地在唇齒間咀嚼。

邊關的風，何時才能吹進這繁華卻腐朽的帝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