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內，燈燭搖曳，將蕭燼嚴冷硬的身影拉得極長，投在帳壁上，如同蟄伏的兇獸。他并未落座，只是負手立于案前，背對著沈清辭。案上，一張薄薄的紙條被修長有力的手指按著，邊緣已微微卷曲。
空氣凝滯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唯有燈芯偶爾爆裂的輕微“噼啪”聲，敲打著令人窒息的寂靜。
沈清辭垂手侍立，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了塵土的月白騎裝下擺上，心跳卻如擂鼓，一下下撞擊著胸腔。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周闖青紫的臉，腥臭的毒血，瘋馬轟然倒地的巨響，以及那支破空而來、帶著死亡氣息的玄鐵重箭——交替在眼前閃現。但此刻，占據她全部心神的，卻是眼前這個男人的背影，和他指下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條。
“沈小姐，”蕭燼嚴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如同沉甸甸的鉛塊壓在沈清辭肩頭，“今日，你救了本王的副將周闖。”
他緩緩轉過身，深邃如寒潭的目光落在沈清辭微微腫脹、顏色異常卻依舊緊抿的唇瓣上，停頓了一瞬。那目光太過銳利，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靈魂深處，探究她所有不為人知的隱秘。
沈清辭心頭一凜，面上卻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平靜，屈膝行禮：“臣女不敢居功。周副將乃國之棟梁，護衛邊關有功，見其危難，援手乃人之常情。況有太醫在側，臣女不過略盡綿力，爭取些時間罷了。”
“人之常情？”蕭燼嚴重復了一遍，唇角似乎極淡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卻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他向前踱了一步，巨大的陰影瞬間將沈清辭籠罩。“以國公府嫡女千金之軀，為一個素不相識的邊關武夫，以口吸吮劇毒蛇血，也是人之常情？”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那審視的目光，仿佛要將她釘在原地，剖開她所有冷靜的偽裝。
沈清辭呼吸微窒。她能感覺到對方話語中濃重的懷疑。一個深閨嬌養的貴女，怎會識得罕見的鐵線青？怎知那幾味對癥的草藥？又怎會有如此決絕的勇氣去口吸毒血？這根本不合常理！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燒身，萬劫不復。
“殿下明鑒，”沈清辭深吸一口氣，抬起眼，目光坦蕩地迎向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聲音清晰而穩定，“臣女幼時體弱，曾隨一位游歷四方、精于醫理的云游道人學過幾年粗淺的岐黃之術，識得些草藥，也聽師傅講過各地毒蟲蛇蟻的習性。鐵線青之毒，兇險異常，發作極快。當時情勢危急，太醫束手，回營取藥遠水難救近火。臣女深知此舉孟浪，有違閨訓，但人命關天，容不得半分猶豫。周副將若因救治不及而隕落，不僅是殿下之痛，亦是邊關之失，臣女于心何安？只能……行此下策。”她將一切歸咎于幼年奇遇，合情合理，又隱隱點出周闖對邊關的重要性，將自己置于“顧全大局”的位置。
蕭燼嚴靜靜地聽著，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似乎在判斷她話語的真偽。營帳內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燭火不安地跳躍。
良久，他才緩緩移開視線，重新落回案上的紙條，手指在那行字上輕輕劃過。“沈小姐的‘下策’，確是救了周闖一命。本王，記下了。”他聲音依舊低沉，聽不出喜怒，但那句“記下了”，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沈清辭心中稍松，卻不敢有半分懈怠。
“不過，”蕭燼嚴話鋒陡然一轉，語氣驟然降至冰點，帶著森然寒意，“本王很好奇。沈小姐方才不顧自身安危，救下周闖，轉身卻又險些命喪瘋馬蹄下。這接二連三的‘意外’，沈小姐作何感想？”
他轉過身，再次直面沈清辭，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深處，似乎有冰層碎裂，露出底下洶涌的暗流，帶著審視，更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本王更想知道，這匹‘意外’受驚、又‘恰好’掙脫束縛、直沖你而去的瘋馬，背后……究竟是無心之失，還是有人蓄意為之，想借這獵場的混亂，將你置于死地？”
轟——！
沈清辭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看出來了！他竟然直接點破了！
她當然知道那瘋馬絕非意外！柳姨娘母女，還有趙衡！他們任何一方，都有動機，也有能力在混亂的獵場制造這樣一場“意外”！只是她沒想到，蕭燼嚴竟如此敏銳，且毫不避諱地將這血淋淋的猜測攤開在她面前！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勉強維持住神智的清明。她不能慌！更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任何破綻！
“殿下說笑了，”沈清辭強迫自己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帶著后怕與困惑的淺笑，聲音微顫，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個閨閣女子遭遇生死大險后的脆弱，“臣女……臣女當時嚇壞了，只想著推開錦書，根本來不及細想。那馬……許是林中猛獸驚嚇所致？或是……或是臣女運氣不佳，恰站在了它奔逃的路線上？”她將問題拋回，言語間帶著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對未知危險的恐懼，將自己完全置于一個無辜受害者的位置。
蕭燼嚴看著她強裝鎮定的脆弱模樣，眼底深處那抹探究似乎更深了些。他沒有再追問，只是那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壓迫感。
“運氣不佳？”他低低重復了一句，語氣不明。隨即，他拿起案上那張紙條，并未展開，只是用兩根手指夾著，遞到沈清辭面前。
“沈小姐的‘運氣’，似乎總是格外引人注目。”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她，“這紙條，是本王回營后，在箭囊中發現的。有人，似乎對本王今日救下的‘獵物’，格外感興趣。”
沈清辭的目光，瞬間被那張紙條攫住。普通的桑皮紙，沒有任何標記。但當蕭燼嚴的手指微微松開，紙條展開一角時，那上面一行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的小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她的眼底——
**“沈氏嫡女重生，殺之可破命格。其命，歸汝。”**
短短一行字！
卻如同九天神雷，在她腦海中轟然炸響！
重生！殺之可破命格！她的命，歸他？！
是誰？！是誰竟然知道她重生的秘密？！這陰毒如跗骨之蛆的殺機，竟然在她重生的伊始，就如影隨形？！前世她至死都不曾知曉的秘密，竟被如此赤裸裸地寫在了這張催命符上！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臉色煞白如紙，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幾乎站立不穩！那雙竭力維持平靜的眼眸，終于被驚濤駭浪般的震駭和恐懼徹底撕碎！
蕭燼嚴一直緊緊盯著她的反應，將她臉上每一寸細微的變化，眼中每一絲翻涌的情緒，都盡收眼底。從最初的強作鎮定，到看到紙條內容時那無法掩飾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驚駭與恐懼！那絕非偽裝！
果然！這張紙條上的內容，與她有關！而且，觸動了某種她極力隱藏、諱莫如深的巨大秘密！
“看來，沈小姐認得這上面的字？”蕭燼嚴的聲音如同淬了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掌控全局的冷冽，“或者，認得寫下這字的人？”
沈清辭猛地回神，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窒息！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卻撞到了身后的矮幾，發出“哐當”一聲輕響，在死寂的營帳中格外刺耳。
“臣……臣女不知！”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倉惶，“臣女從未見過此物！更不知……不知這上面寫的……是何意！”她矢口否認，眼神慌亂地避開蕭燼嚴銳利的目光，手指死死攥緊了衣袖，指節用力到泛白。
蕭燼嚴將她的失態盡收眼底，那雙深眸中，探究、審視、一絲了然，還有某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交織翻涌。他并未收回紙條，反而向前逼近一步，強大的壓迫感讓沈清辭幾乎喘不過氣。
“不知？”他低沉的聲音如同魔咒，在沈清辭耳邊響起，“那‘重生’二字，沈小姐作何解釋？這‘命格’所指，又是何物？還有……”他微微俯身，帶著鐵銹與風沙氣息的冷冽氣息瞬間籠罩了沈清辭，“這張紙條的主人，為何篤定本王會收下你的命？沈小姐，你身上……究竟藏著什么秘密？”
一連串的逼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沈清辭搖搖欲墜的心房上！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所有偽裝，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無處遁形！重生的秘密是她最大的依仗，也是她絕不能暴露的死穴！一旦被揭穿，等待她的，將是比前世更可怕的萬劫不復！
“臣女……真的不知！”巨大的壓力下，沈清辭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絕望的哭腔，身體抖得更厲害，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潰暈厥，“殿下明察！定是……定是有人構陷！臣女一介弱質女流，怎會與這等……這等妖言惑眾之物有關！求殿下明鑒！”她只能咬死不知，將一切推給虛無縹緲的“構陷”。
看著她蒼白脆弱、驚懼欲絕的模樣，蕭燼嚴眼底翻涌的情緒似乎平息了些許。他直起身，緩緩收回了那張催命符般的紙條，重新將它卷起，握在掌心。那動作緩慢而有力，仿佛在掂量著某種沉重的抉擇。
“構陷？”他低語，目光再次掃過沈清辭驚魂未定的臉，最終定格在她那雙盈滿恐懼、卻依舊清澈倔強的眼眸深處。那片霜雪覆蓋的深潭之下，似乎藏著太多他尚未讀懂的東西。
“或許吧。”他最終只是意味不明地吐出三個字，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冷硬，“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周闖的命，本王承你的情。至于這紙條……”他頓了頓，將紙條收入懷中暗袋，“本王自有計較。”
他不再看她，轉身走向帳門，高大的身影在燈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夜深了，沈小姐受驚不輕，早些回營歇息。獵場兇險，這幾日，莫要再獨自亂走了。”話音落下，人已掀簾而出，消失在營帳外的夜色中。
那沉重的威壓驟然消失，沈清辭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腿一軟，踉蹌著扶住旁邊的矮幾才勉強站穩。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帶來陣陣寒意。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心臟仍在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沖破喉嚨。
方才那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比被瘋馬踐踏時更甚！那張紙條，那行字……如同懸在她頭頂的利劍！
是誰？！到底是誰？！重生是她最大的秘密，除了她自己，絕無第二人知曉！是誰能洞悉天機？又是誰，竟能將這催命符，悄無聲息地送到蕭燼嚴手中？那句“其命，歸汝”……蕭燼嚴，他信了嗎？他最終會如何選擇？是遵循密令，取她性命？還是……
紛亂的思緒如同亂麻，幾乎要將她吞噬。恐懼、憤怒、疑惑，種種情緒交織翻騰。她扶著矮幾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堅硬的木頭里。
“小姐！”錦書焦急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帶著哭腔。她一直在外提心吊膽地守著。
沈清辭猛地回神，強行壓下所有翻騰的情緒。她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劇烈的心跳，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和衣襟，臉上重新覆上一層慣有的、帶著幾分疲憊與脆弱的平靜。
“進來吧。”她的聲音還有些微啞。
錦書幾乎是沖進來的，看到沈清辭臉色蒼白地扶著矮幾，心疼得眼淚直掉：“小姐！您沒事吧？七殿下他……他沒為難您吧？”她方才在外面，聽著里面死寂一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無事。”沈清辭輕輕搖頭，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殿下只是問了問周副將的情況，又叮囑我好好休養。扶我回去吧，我累了。”
錦書連忙上前攙扶，只覺得小姐的手冰冷得嚇人。主仆二人沉默地走出蕭燼嚴的營帳。夜風帶著獵場特有的草木和塵土氣息撲面而來，吹得沈清辭打了個寒顫。
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遠處屬于鎮國公府的營地區域。燈火通明中，隱約可見柳姨娘那座華麗彩棚的輪廓。而靖王趙衡的營帳，燈火輝煌，位置顯赫。
獵場的夜，危機四伏。暗處的敵人，遠比明處的刀劍更可怕。那張紙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徹底攪亂了沈清辭重生的棋局。
她的命，懸于一線。而執棋者，已不止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