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場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帶著草木與泥土的清冽氣息。沈清辭一夜未得安眠，那張催命符上的字句如同鬼魅的低語，在她腦海中反復盤旋。她強迫自己起身，用冰冷的溪水凈面，試圖壓下眼底的疲憊和翻涌的心緒。錦書憂心忡忡地伺候她更衣，選了件水藍色繡折枝玉蘭的常服，顏色清雅，行動也便利些。
“小姐，您臉色還是不好，要不……再歇歇？老夫人那邊……”錦書小心翼翼地問。
“無妨，”沈清辭打斷她，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今日是圍獵最后一日，父皇要親臨觀看騎射比試，各家女眷都要去彩棚區觀禮，不能缺席。走吧?！?/p>
剛走出營帳不遠，便迎面撞上了沈落雁和柳姨娘一行人。沈落雁今日打扮得格外嬌艷，一身簇新的鵝黃云錦宮裝，梳著時下最流行的飛仙髻，插著赤金嵌紅寶的步搖，在晨光中熠熠生輝，顯然是憋足了勁要在今日壓過沈清辭的風頭。柳姨娘則是一身絳紫如意紋宮裝，笑容溫婉得體，只是眼底那抹精光，在掃過沈清辭略顯蒼白的臉時，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和算計。
“喲，清辭起來了？臉色瞧著還是不大好，昨夜定是嚇得不輕吧？”柳姨娘親熱地上前，狀似關切地拉住沈清辭的手，入手冰涼，她心中冷笑更甚，“那瘋馬真是嚇死人了，幸好七殿下神箭無雙……不過清辭啊，你也忒莽撞了些，一個姑娘家，往那蛇蟲出沒的地方跑什么？瞧瞧，把自己折騰成這樣?！?/p>
沈清辭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疏離地福了福身：“多謝姨娘關心。女兒無礙?！?/p>
沈落雁撇了撇嘴，擠出一個甜得發膩的笑容，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路過的幾位貴女聽見：“姐姐就是太心善了，連個粗鄙武夫的命都看得比自己的閨譽還重。不過嘛……”她話鋒一轉，帶著一種隱秘的惡意，“聽說昨日姐姐為周副將吸……吮毒血，嘖嘖，這情誼……七殿下想必感念得很吧？姐姐今日可要去七殿下營中道謝？可要妹妹陪著一道去？”她故意將“吮吸”二字咬得曖昧不清，眼神挑釁地看著沈清辭。
周圍的幾位貴女聞言，果然都投來或驚訝、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一個未出閣的貴女，為一個陌生男子做此等事，無論緣由如何，都足夠成為閨閣笑柄，足以敗壞名聲。
錦書氣得臉都紅了，剛要開口辯駁，卻被沈清辭一個眼神制止。
沈清辭面色平靜如水，仿佛沈落雁說的不是自己。她甚至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極淡的、帶著些許憐憫的淺笑：“三妹妹慎言。昨日情急，為救人而不得已為之，七殿下與周副將皆是明理之人，豈會如市井愚婦般妄加揣測，壞我清譽？倒是三妹妹，”她的目光清亮地落在沈落雁精心裝扮的臉上，“如此關心七殿下營中之事，莫非……是心有所向？”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巧妙地四兩撥千斤，將沈落雁的惡意揣測直接引向了“少女思春”的方向。
沈落雁被她這輕飄飄一句反問噎得滿臉通紅，又羞又惱：“你！你胡說什么！”她氣急敗壞地跺腳，引來更多側目。
柳姨娘臉色微沉，狠狠剜了沈落雁一眼，暗罵她沉不住氣，隨即又堆起笑容打圓場：“好了好了，自家姐妹斗什么嘴，沒得讓人笑話。時辰不早了，快些去彩棚吧，別誤了陛下的駕臨?！彼蚵溲憧觳阶唛_，臨走前，那看似不經意的目光，卻帶著一種毒蛇般的陰冷，在沈清辭腰間的香囊上飛快地掠過。
沈清辭心頭警鈴驟響！那目光……絕非善意！
她下意識地抬手，撫上腰間懸掛的、老夫人所賜的玉容膏白玉盒，以及一個素色錦緞繡蘭草的香囊。香囊里，是她為了防備獵場蛇蟲，特意讓錦書縫入的幾味驅蛇避蟲的草藥，氣味清冽。
柳姨娘看香囊做什么？
她壓下疑惑，帶著錦書，也隨著人流朝彩棚區走去。獵場中心巨大的演武場上，旌旗招展，鼓聲隆隆。年輕子弟們已列隊策馬，等候著永安帝的檢閱和即將開始的騎射比試。御帳高聳，明黃華蓋下，永安帝尚未駕臨?；首觽兊南辉谟率?，沈清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最下首的位置。
玄衣墨發的蕭燼嚴已經端坐在那里，身姿依舊挺拔冷硬如孤峰。他似乎對眼前的喧鬧毫無興趣，側著頭，正低聲與身旁一名玄甲侍衛說著什么，側臉的線條繃得很緊。沈清辭注意到，他并未佩戴任何香囊或香包。也是，邊關煞神，怎會信這些閨閣之物？
就在沈清辭移開目光的瞬間，蕭燼嚴卻似有所感，猛地抬眼望了過來！隔著喧鬧的人群，兩人的視線猝然相接！
那目光，深不見底，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審視和探究，瞬間攫住了沈清辭！仿佛昨夜營帳中那令人窒息的逼問與那張催命符的陰影，再次籠罩而下！
沈清辭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本能地垂下眼簾，避開了那過于鋒利的視線。她能感覺到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帶著一絲研判的冷意，才緩緩移開。饒是如此，后背也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他還在懷疑！那張紙條，如同懸頂之劍，時刻提醒著她處境的危險。
彩棚區漸漸坐滿，環佩叮當，脂粉香濃。沈落雁的位置離沈清辭不遠，正被幾個交好的貴女圍著，不知在說些什么，時不時發出一陣嬌笑聲，目光卻總有意無意地瞟向沈清辭這邊，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柳姨娘則與幾位品級相當的貴婦坐在一起，言笑晏晏，一派雍容。然而沈清辭敏銳地捕捉到，柳姨娘身邊那個心腹嬤嬤，借著添茶的間隙，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彩棚，朝著營地方向快步走去，神色間帶著一絲匆忙和……不易察覺的興奮？
一股強烈的不安感瞬間攫住了沈清辭！柳氏母女，絕不可能放過昨夜她與蕭燼嚴獨處營帳的機會！她們必定還有后手！聯想到柳姨娘方才那陰冷的一瞥，還有這嬤嬤的異常舉動……
“錦書，”沈清辭壓低聲音，語速極快，“你立刻悄悄跟著那個穿醬色比甲、剛離開的嬤嬤，看看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小心，別被發現！”
錦書雖不明所以，但看到小姐凝重的臉色，立刻點頭：“是，小姐！”她借著整理裙擺的掩護，悄悄退出了彩棚，隱入人群。
沈清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目光看似專注地望著演武場。場上，騎射比試已經開始。沈清珩一身銀甲，身姿矯健，箭無虛發，引來陣陣喝彩。然而沈清辭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里。她的神經如同繃緊的弓弦，警惕著周圍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錦書才臉色發白、腳步匆匆地回來了。她湊到沈清辭耳邊，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和后怕：“小姐！那嬤嬤……那嬤嬤去了咱們營地方向！奴婢不敢跟得太近，遠遠瞧見她……她在一個堆放雜物的僻靜角落，跟一個穿著獵場雜役衣服的男人碰頭！那男人……鬼鬼祟祟地塞給她一個……一個用黑布蒙著的小竹簍！那嬤嬤接過去，藏進袖子里，就趕緊回來了！奴婢看到……那竹簍……好像……好像還在動！”
竹簍？會動？
沈清辭的心瞬間沉入谷底！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竄入腦海！
金鱗蛇！
前世，就在萬壽節宮宴前夕，柳姨娘娘家一個在獵場做管事的遠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條極其罕見、色彩斑斕如金鱗的小蛇，毒性不算最烈，但被咬中后傷口會迅速潰爛流膿，留下難看的疤痕，且極難愈合！柳姨娘原本想用這蛇在宮宴前毀了她的容貌！只是前世被她無意中避開了！
難道……她們把主意打到了獵場？！想借這混亂的場合，讓蛇“意外”出現咬傷她？！獵場出現毒蛇本不稀奇，只要做得巧妙，完全可以推脫給意外！而一旦她被咬傷，即便不死，容貌受損，也等于徹底毀了前程！靖王妃的位置自然無望，甚至會成為京中笑柄！柳姨娘母女，好毒辣的心思！
沈清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她猛地轉頭，目光如電般射向沈落雁的方向！
果然！沈落雁似乎剛收到什么信號，正悄悄從袖中取出一個極其小巧玲瓏、只有女子掌心大小的赤金鏤空香球！那香球做工精巧，透過鏤空的縫隙，隱約可見里面似乎填充著某種深褐色的香粉！沈落雁臉上帶著一種隱秘的興奮和惡毒，手指正悄悄撥弄著香球底部的機關，似乎要將里面的東西傾倒出來！而她的位置，距離沈清辭的座位，只隔著兩三個人！
那香球里裝的，絕不會是尋常香料！必然是吸引毒蛇的東西！
沈清辭的腦子飛速轉動！柳姨娘的計劃呼之欲出：讓心腹嬤嬤弄來金鱗蛇，設法放到她附近。再由沈落雁在混亂中，悄悄放出能吸引毒蛇的引蛇香！神不知鬼不覺，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毒蛇咬傷，容貌盡毀！就算事后追查，蛇是獵場的，引蛇香可以矢口否認，頂多算她沈清辭“運氣不佳”！
歹毒！環環相扣！若非她重生知曉金鱗蛇一事，若非錦書恰好撞破那嬤嬤的交易，她今日必然在劫難逃！
冷汗瞬間浸濕了沈清辭的里衣。怎么辦？當眾揭穿？證據呢？那嬤嬤和雜役完全可以抵賴！引蛇香一旦被沈落雁傾倒出來，混入塵土，更是無從查找！強行阻止沈落雁？只會打草驚蛇，甚至可能被她反咬一口，誣陷自己無端生事！
時間緊迫！沈落雁的手指已經扣住了香球底部的暗扣！
電光火石之間，沈清辭的目光猛地掃過自己腰間那個素色的驅蛇香囊！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兵行險著的念頭瞬間成形！
“哎呀！”沈清辭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呼，仿佛腳下不穩，整個人“不小心”地朝著沈落雁的方向踉蹌了一步！就在身體歪斜的瞬間，她藏在袖中的手快如閃電，用指甲在腰間香囊底部狠狠一劃！
嗤啦！
一聲極其輕微的布料撕裂聲被周圍的喧嘩掩蓋！
一股濃郁清冽、帶著強烈刺激性氣味的藥粉，如同煙霧般，從她腰間香囊的破口處猛地噴涌而出！正好噴了猝不及防的沈落雁滿頭滿臉！
“啊——！”沈落雁被這突如其來的刺鼻氣味嗆得尖叫一聲，下意識地閉眼揮手去擋！手中那個赤金鏤空香球，被這劇烈的動作一帶，竟脫手飛出！
“我的香球！”沈落雁驚恐地尖叫！那里面可是……！
小巧的赤金香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刺目的金光，“啪嗒”一聲，不偏不倚，正正掉落在沈落雁自己那雙簇新的、綴著珍珠的繡花鞋旁！
與此同時，一股奇異的、帶著淡淡腥甜的幽香，從那摔開的香球里彌漫開來！那香氣極淡，混雜在沈清辭驅蛇藥粉的濃烈氣味中，幾乎難以察覺，卻帶著一種詭異的誘惑力！
變故發生在瞬息之間！
周圍的貴女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驚住了，紛紛側目看來。
“姐姐！你做什么？！”沈落雁又驚又怒，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刺痛和被藥粉迷得流淚的眼睛，第一反應就是蹲下去撿那個要命的香球！她絕不能讓人發現里面的東西！
然而，就在她彎腰伸手的剎那！
“嘶嘶——！”
一道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吐信聲，毫無征兆地從她腳邊的草叢里響起！
緊接著，一道細長的、閃爍著詭異金綠色鱗光的影子，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草葉間彈射而出！目標，赫然就是蹲在面前、散發著引蛇香氣味的沈落雁那伸出的、白皙的手腕！
“啊——！??！”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叫，瞬間撕裂了彩棚區的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