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衣衫,黏膩地貼在肌膚上,刺骨的寒意幾乎要凍僵骨髓。沈清辭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汀蘭院時,錦書早已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見她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鬼的模樣,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攙扶,又是哭又是問。
“小姐!您這是怎么了?怎么淋成這樣?您去了哪里啊?可嚇死奴婢了!”錦書手忙腳亂地幫她脫去濕透的外衣,用厚實的干布巾包裹住她冰冷顫抖的身體,又連忙去小廚房端來滾燙的姜湯。
沈清辭任由錦書擺布,牙齒凍得咯咯作響,身體因為寒冷和后怕而不住地顫抖。她接過那碗熱得燙手的姜湯,大口大口地灌下去,滾燙的液體灼燒著喉嚨,一路燒到胃里,才勉強驅散了一絲那深入骨髓的冰冷。
“沒事……就是……祠堂那邊……有點動靜,我去看了看……淋了雨。”她聲音沙啞,避重就輕,將驚心動魄的追逐和蕭燼嚴的突然出現深深埋入心底。錦書雖忠心,但今夜之事太過兇險,知道得越少,對她越安全。
錦書看著小姐失魂落魄、驚魂未定的模樣,只當她是被白日獵場和府中變故嚇壞了,又淋了雨著了風寒,心疼得直掉眼淚,也不再追問,只是忙著伺候她換衣、擦干頭發,又灌了一碗濃濃的安神湯下去。
沈清辭躺在柔軟溫暖的錦被里,身體漸漸回暖,心卻依舊如同沉在冰窖之中。祠堂側門處蕭燼嚴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黑眸,侍衛那句“朝著靖王府別院方向去了”,如同魔咒般在她腦海中反復回響。
靖王府!趙衡!
果然是他!前世構陷沈家通敵,今生獵場欲借瘋馬殺她不成,竟又派人夜探祠堂!那黑衣人手中被油紙包裹的冊子或信件……極有可能就是前世那所謂的“通敵鐵證”!趙衡!他竟早已布下了如此陰毒的殺局!
滔天的恨意如同巖漿在胸中翻涌,幾乎要將她的理智焚燒殆盡!她恨不得立刻沖到靖王府,將那個虛偽狠毒的男人千刀萬剮!
然而,蕭燼嚴最后那句冰冷的警告——“祠堂……本王會命人在外看守。沈小姐若想告慰亡魂,也待明日天晴再說吧。”——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她沖動的火焰。
玄甲軍!蕭燼嚴的人,此刻必定已將祠堂嚴密看守起來!她若貿然再去,無異于自投羅網!不僅查不到任何東西,反而會坐實自己的可疑!那催命符的陰影,如同懸頂之劍,讓她不得不步步驚心。
不行!必須忍耐!必須等待時機!
沈清辭死死攥緊被角,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黑暗中,她睜大眼睛,聽著窗外漸漸平息的雨聲,直到天色將明,才在極度的疲憊和緊繃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噩夢連連。一會兒是父親被押赴刑場血濺三尺,一會兒是沈落雁手腕潰爛流膿的獰笑,一會兒是趙衡端著毒酒步步緊逼,最后,竟是蕭燼嚴那雙冰冷的、帶著審視和殺意的眼眸,越來越近……
“啊!”沈清辭猛地驚醒,渾身冷汗淋漓,心臟狂跳不止。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雨過天晴,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帶來一絲暖意,卻驅不散她心底的陰霾。
“小姐,您醒了?”錦書聽到動靜,連忙端了溫水進來,見她臉色依舊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心疼不已,“您昨夜定是魘著了,一直在說夢話……”
沈清辭揉了揉脹痛的額角,強打精神起身。她不能倒下!柳姨娘母女雖被囚禁,但趙衡的陰謀如同毒蛇,隨時可能再次噬咬!她必須盡快掌握祠堂的秘密!
“錦書,替我梳洗。稍后……隨我去給祖母請安。”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決絕。
松韻堂內,氣氛依舊凝重。老夫人精神不濟,靠在軟榻上,由嬤嬤輕輕揉著額角。鎮國公沈威也在,臉色沉郁,顯然昨夜也未能安眠。
“清辭給祖母、父親請安。”沈清辭盈盈拜下,姿態溫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疲憊和一絲驚魂未定的脆弱。
“快起來,”老夫人見她臉色不好,心疼地招手讓她坐到身邊,“臉色怎么還這么差?昨夜又沒睡好?可是被那祠堂的動靜嚇著了?”老夫人顯然已從看守祠堂的護衛那里得知了昨夜有“宵小”闖入的消息。
沈威也皺眉看向女兒:“昨夜祠堂那邊……”
“孫女無礙,只是有些后怕。”沈清辭垂眸,聲音帶著一絲后怕的顫抖,“許是……許是府中連日變故,引來些不軌之徒覬覦。幸得七殿下安排人手在外看守,才未釀成大禍。”她刻意提及蕭燼嚴,既是解釋,也是試探。
果然,提到蕭燼嚴,老夫人和沈威的臉色都微微一變,眼中掠過一絲復雜。昨夜蕭燼嚴不僅親自出現在祠堂附近,還留下玄甲軍看守,這舉動本身,就透著不同尋常的意味。聯想到獵場上他對沈清辭的“另眼相看”和那句意有所指的“人心難測”,沈威眉頭皺得更緊,看向女兒的目光也帶上了更深的審視。
“七殿下……倒是費心了。”老夫人沉吟片刻,岔開話題,將目光投向沈清辭,“清辭,如今府中內務交予你手,這幾日,可還順手?若有難處,盡管對祖母說。”
沈清辭心中一動,機會來了!
她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為難和一絲憂慮:“多謝祖母體恤。府中賬目瑣事,有管事們幫襯,倒也能理清。只是……”她頓了頓,目光帶著懇切看向老夫人和沈威,“孫女昨日整理母親遺物時,發現母親生前最珍視的那套赤金點翠頭面,似乎……似乎少了支鳳釵。母親臨終前曾特意叮囑,這套頭面意義非凡,務必妥善保存,待日后……傳于嫡媳。孫女遍尋不著,心中實在惶恐不安。思來想去,母親生前最是虔誠,常去祠堂小佛堂誦經祈福,會不會……是母親將鳳釵供奉在佛前了?孫女想去祠堂小佛堂尋一尋,也……順便為母親上柱香,祈求她保佑沈家平安,祖母父親康健。”
一番話,情真意切,理由充分。既點出了亡母遺物遺失,事關沈家傳承,又抬出了“嫡媳”的體面,最后落腳到孝心和祈求家族平安上,讓人無法拒絕。
老夫人果然動容,眼中泛起淚光:“你母親……是個念舊情的。那支鳳釵,是她當年及笄時,她母親所贈,意義非凡……唉,你去尋尋也好。只是……”她看了一眼兒子,又想起昨夜祠堂的亂子,“祠堂那邊,七殿下的人……”
“祖母放心,”沈清辭連忙道,“孫女只是去小佛堂尋物上香,不會驚擾先祖靈位。況且,七殿下派人看守,也是為了府中安全,孫女只在白日去,有護衛在,想必更穩妥些。”
沈威看著女兒懇切的眼神和蒼白的臉色,想到亡妻,心中也是一陣酸澀。他雖對蕭燼嚴的舉動有所疑慮,但女兒尋亡母遺物的理由合情合理,又有護衛看守,料想無礙。他最終點了點頭:“去吧,早去早回,莫要耽擱太久。”
“謝祖母!謝父親!”沈清辭心中一塊巨石落地,面上卻依舊帶著感激和一絲哀戚。
午后,陽光正好。沈清辭帶著錦書,在兩名玄甲軍侍衛沉默而警惕的“護送”下,再次踏入了祠堂那莊嚴肅穆、卻又暗藏殺機的空間。
檀香的氣息依舊縈繞,巨大的先祖牌位在燭火映照下投下長長的陰影,帶著無聲的威壓。昨夜那驚心動魄的追逐和黑衣人詭異的眼神,仿佛還殘留在這冰冷的空氣里。
沈清辭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強作鎮定,先是在主殿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上香叩拜,口中念念有詞,祈求先祖庇佑。眼角的余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飛快地掃視著整個大殿,尤其是昨夜黑衣人出現的那扇通往小佛堂的側門方向。
門框上,一道新鮮的、被重物撞擊留下的淺淺凹痕清晰可見!正是昨夜黑衣人撞門逃脫的痕跡!沈清辭的心猛地一沉。
“錦書,隨我去小佛堂。”她聲音平穩,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尋物心切的急切。
小佛堂位于祠堂主殿的后面,空間不大,供奉著一尊小小的鎏金觀音像,香案上擺放著幾本經書和幾件簡單的供器。平日里除了灑掃的下人,鮮少有人進來。
沈清辭的目光如同鷹隼,一寸寸掃過這小小的空間。香案、蒲團、墻壁、角落……看似一切如常。然而,當她的視線落在香案下方、那靠著墻根放置的一個半舊蒲團上時,瞳孔驟然收縮!
那蒲團擺放的位置,似乎比記憶中……微微歪斜了一點點!而且,蒲團邊緣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處極不起眼的、似乎被什么東西刮蹭過的痕跡,露出了里面灰白色的蒲草芯!
昨夜!黑衣人最后撞門逃跑時,慌亂中似乎帶倒了什么!難道就是這個蒲團?!
沈清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強壓住激動,裝作不經意地走上前,跪在蒲團旁,對著觀音像虔誠地拜了拜,口中低聲道:“信女沈清辭,祈求菩薩保佑,尋回母親遺物……”同時,她的手指,卻如同靈蛇般,飛快地探入那蒲團歪斜的底部!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被蒲草包裹著的異物!
找到了!
巨大的狂喜瞬間席卷了沈清辭!她幾乎要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她迅速調整姿勢,用寬大的衣袖做掩護,手指用力,將那異物從蒲草縫隙中摳了出來!入手冰涼堅硬,是一個巴掌大小的、扁平的長方形硬物,外面嚴嚴實實地包裹著一層防水的油紙!
來不及細看!沈清辭手腕一翻,迅速將油紙包裹塞入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寬大的袖袋深處!動作快如閃電,行云流水,連近在咫尺的錦書都未曾察覺。
“菩薩慈悲,信女定當虔心供奉……”她口中繼續念著,緩緩站起身,臉上帶著一絲“未能尋到”的失落和虔誠的平靜,對著錦書輕聲道:“看來母親并未將鳳釵供奉在此處。許是我記錯了。走吧,莫要擾了菩薩清凈。”
錦書不疑有他,連忙應聲。
沈清辭最后看了一眼那恢復原狀的蒲團,又掃了一眼門口如同門神般佇立的兩名玄甲侍衛,心中冷笑。趙衡,你的“鐵證”,我收下了!
回到汀蘭院,沈清辭立刻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錦書在外間守著。她反鎖了房門,拉下厚重的窗簾,整個內室瞬間陷入一片昏暗。只有梳妝臺上,一盞孤燈搖曳著微弱的光芒。
她的心跳如同擂鼓,指尖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微微顫抖。她走到妝臺前,深吸一口氣,從袖袋中取出那個冰冷的油紙包裹。油紙包裹得很嚴實,邊緣用特殊的火漆封著,封口處卻已經破損,顯然是昨夜黑衣人取走時強行撕開的。
沈清辭小心翼翼地剝開層層油紙。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本薄薄的、只有巴掌大小的冊子。冊子封面是普通的藍布,沒有任何字跡,透著一股陳舊的霉味。
她屏住呼吸,指尖帶著一絲顫抖,緩緩翻開了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幾行極其熟悉、卻又無比刺眼的字跡!那字跡,剛勁有力,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正是她父親,鎮國公沈威的筆跡!而內容,赫然是邊關某處關隘的布防詳情、兵力配置、換防時間!
沈清辭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飛快地翻動著冊子!
第二頁,是一張潦草卻清晰的邊關地形圖,上面用朱筆標注了幾條隱秘的通道!
第三頁,是一份物資清單,列著糧草、軍械的數量和存放地點!
第四頁……第五頁……
越往后翻,沈清辭的臉色就越蒼白,身體也顫抖得越發厲害!這薄薄的冊子里,記錄的全是鎮國公府掌握的、大胤西北邊關的核心軍情機密!任何一頁流傳出去,都足以讓沈家背上通敵叛國的滔天罪名!而這字跡……這地圖的筆觸……都與她父親的手筆一般無二!
難道……難道父親真的……?
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但隨即被她狠狠掐滅!不可能!父親一生忠烈,為國戍邊,馬革裹尸,怎會通敵?!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湊近燭火,仔細辨認著那些字跡和圖畫的細微之處。
終于!在翻到最后一頁,看到落款處那個鮮紅刺目的私印時,沈清辭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那印文,正是她父親沈威的私印——“鎮北侯印”!(注:鎮國公乃爵位,鎮北侯是沈威實職軍銜)
字體、筆鋒、印文……都幾可亂真!若非她自幼臨摹父親筆跡,對其細微習慣爛熟于心,幾乎難以分辨!
但,就是那一點細微的差別!
父親書寫“糧”字時,右下角的“良”字最后一捺,習慣性會微微上挑,帶著一絲武將的凌厲。而這冊子上的“糧”字,那一捺卻略顯平直呆板!
還有那地形圖上,父親標注山脈走向時,喜歡用短促有力的折線,而這圖上,線條卻過于流暢圓滑,少了幾分沙場磨礪出的粗糲感!
最關鍵的,是那方私印!印泥的顏色……似乎比她記憶中父親常用的那方,要鮮艷一點點?而且,印文邊緣的細微崩口……位置不對!
這是偽造的!
一份精心偽造、足以以假亂真、能徹底將鎮國公府打入地獄的通敵“鐵證”!
巨大的寒意瞬間席卷了沈清辭的全身!她踉蹌著后退一步,跌坐在冰冷的繡墩上,手中的冊子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幾乎拿捏不住!
趙衡!好毒的手段!好深的算計!他竟在那么早的時候,就開始布局,偽造出如此致命的證據,并藏匿在沈家最神圣的祠堂之中!只待時機成熟,便可輕易取出,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世……父親和兄長們,就是被這樣一份偽造的證據,釘死在叛國的恥辱柱上,滿門抄斬!
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恐懼如同兩條毒蛇,死死纏住了她的心臟!她死死攥著那本薄薄的冊子,指節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將它捏碎!燭火在她眼中跳躍,映出一片冰冷的殺意和決絕的火焰。
趙衡!柳氏!所有參與構陷之人……
她要將這本冊子,變成送你們下地獄的催命符!
就在這時!
“篤篤篤!”
外間傳來錦書刻意加重的敲門聲,帶著一絲急促:“小姐!小姐!前院傳來消息!七殿下……七殿下帶著玄甲軍,剛剛離府!說是……邊關八百里加急軍情!北狄叩關!陛下急召七殿下率軍出征!大軍……午后便要開拔離京了!”
轟——!
沈清辭猛地抬頭!
蕭燼嚴……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