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萬壽節宮宴。
皇城內外張燈結彩，金碧輝煌。朱紅的宮墻在皚皚白雪映襯下愈發鮮艷奪目，宛如一條蟄伏的赤龍。各色儀仗、彩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身著盛裝的文武百官和誥命夫人們，踏著厚厚的紅毯，依次穿過巍峨的宮門。
沈清辭裹著一件銀狐毛滾邊的雪青色斗篷，跟在父親沈威身后，緩步走在通往太極殿的宮道上。她的步伐沉穩，背脊挺直，唯有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發涼，泄露了一絲內心的緊繃。
這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踏入這座吞噬了前世沈家滿門的血腥皇城。
“清辭，冷嗎？”沈威察覺到女兒略顯蒼白的臉色，低聲問道。
沈清辭輕輕搖頭，嘴角勾起一抹淺笑：“女兒無礙。只是許久未入宮，有些……生疏了?！?/p>
沈威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中帶著一絲復雜的憐惜：“今日宮宴，你只需跟在為父身邊，不必多言。柳氏母女已被囚禁，掀不起風浪。至于靖王……”他眉頭微蹙，聲音壓得更低，“他若敢再糾纏，為父自會擋回去。”
沈清辭心中一暖，輕輕點頭。自從獵場歸來，父親對她的態度明顯不同了，更多了幾分維護和信任。這讓她在復仇的冰冷道路上，偶爾也能感受到一絲親情的溫暖。
“鎮國公到——”
尖細的傳唱聲在殿前響起。沈清辭深吸一口氣，隨著父親邁入太極殿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
殿內，金碧輝煌，暖香撲面。數百盞宮燈將大殿照得亮如白晝，身著華服的文武百官和內外命婦已按品階落座。正中的御座高高在上，鋪著明黃的龍紋錦墊，永安帝尚未駕臨。御座下首，幾位皇子也已入席。太子趙璟端坐上首，三皇子趙煦、五皇子趙昀依次而坐。而最末位，那個屬于七皇子蕭燼嚴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一盞孤燈靜靜燃著，映照著冷硬的座椅。
沈清辭的目光在那空位上停留了一瞬，心頭掠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邊關戰事吃緊，蕭燼嚴離京已有月余，音訊全無。那張催命符的陰影，也隨著他的離去而暫時變得模糊。但不知為何，每當想起那夜祠堂外他冰冷的警告和臨行前那句“好自為之”，她的心總會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顫。
“清辭?！?/p>
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沈清辭轉頭，看到大哥沈清珩正沖她招手。他今日一身靛藍錦袍，襯得身姿越發挺拔，在一眾文官中顯得格外清俊出眾。
“大哥?！鄙蚯遛o走過去，在沈清珩身旁的位置坐下。這是專為鎮國公府女眷安排的席位，距離御座不遠不近，視野極佳。
“臉色怎么這么白？”沈清珩皺眉，遞過一杯熱茶，“可是路上凍著了？”
沈清辭接過茶盞，溫熱透過瓷壁傳遞到冰涼的指尖，她搖搖頭：“無礙的。大哥不必擔心。”
沈清珩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輕嘆一聲：“今日宮宴，你只管安心坐著。若有不妥，立刻告訴我。”
沈清辭心中一暖，正欲答話，忽然察覺到一道灼熱的視線。她微微側目，只見不遠處靖王趙衡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桃花眼中閃爍著志在必得的光芒。見她看來，趙衡唇角勾起一抹風流倜儻的笑意，舉杯示意。
沈清辭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團空氣。自獵場一役后，趙衡雖未再明目張膽地糾纏，但每次相遇，那眼神都讓她如芒在背。
“皇上駕到——”
尖細的嗓音劃破殿內的嘈雜。所有人立刻起身，恭敬跪拜。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萬歲聲中，永安帝緩步登上御階。他年近五旬，面容威嚴，眉宇間帶著久居高位的威壓，只是臉色略顯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顯然近日政事繁忙，休息不足。
“眾卿平身?！庇腊驳厶质疽?，聲音略顯疲憊。
眾人謝恩起身，重新落座。沈清辭借著低頭的動作，目光飛快地掃過御階上的眾人。永安帝身側，皇后鳳冠霞帔，端莊雍容。幾位得寵的妃嬪也依次而坐，其中三皇子生母德妃最為顯眼，一襲絳紫宮裝，眉眼間帶著掩不住的得意。
宮宴正式開始。珍饈美味如流水般呈上，樂師奏起悠揚的宮廷雅樂，舞姬們身著彩衣，翩躚起舞。觥籌交錯間，一派祥和喜慶。
沈清辭小口啜飲著杯中的果釀，看似專注欣賞歌舞，實則心神緊繃，時刻警惕著周圍的動靜。今日宮宴，趙衡必有動作！前世，正是在這場萬壽節宮宴上，趙衡借機向永安帝求娶她為靖王妃，得到了默許。而后不久，北狄大舉入侵，邊關告急，父親和兄長們奉命出征，鎮國公府被構陷通敵的戲碼便正式拉開帷幕……
“陛下，”酒過三巡，德妃突然笑吟吟地開口，“今日萬壽佳節，臣妾有一喜事，想請陛下恩準?！?/p>
永安帝挑眉：“哦？愛妃有何喜事？”
德妃眼波流轉，目光掃過下首的趙衡，又意有所指地看向沈清辭的方向：“衡兒年已十八，府中尚缺一位賢良淑德的王妃。臣妾觀鎮國公嫡女沈清辭，才貌雙全，端莊知禮，與衡兒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若陛下恩準，成全這樁美事，豈不為萬壽節再添一喜？”
殿內瞬間安靜了幾分。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沈清辭，有羨慕，有嫉妒，更多的則是看好戲的探究。
沈清辭捏著酒杯的指尖微微發白，面上卻不露分毫。果然來了！前世的一幕，正在重演！
沈威臉色驟變，剛要起身，卻被身旁的沈清珩一把按住。父子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沈威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意，靜觀其變。
永安帝的目光落在沈清辭身上，略帶審視：“沈愛卿，令嬡確實出眾。德妃所言，你以為如何？”
沈威起身，恭敬行禮，聲音卻堅定如鐵：“回陛下，小女年幼，臣與拙荊早逝，還想多留她在身邊盡孝幾年。婚嫁之事，容后再議?！?/p>
這已是委婉的拒絕。殿內氣氛頓時微妙起來。
德妃笑容一僵，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國公爺此言差矣。女子及笄便可議親，沈小姐已過十五，正是好年紀。再說，能嫁入皇家，是多少閨秀求之不得的福分？”
“德妃娘娘，”沈清珩突然起身，溫潤如玉的聲音帶著不卑不亢的力度，“家父并非不敬皇家，只是母親臨終前曾有遺命，要親眼看著妹妹覓得良緣。如今母親新喪未久，孝期未過，實在不宜議親。還望娘娘體諒?！?/p>
這一番話，既抬出了亡母遺命，又點出了孝道大義，連永安帝都不好再說什么。
德妃臉色難看，正要再言，趙衡卻突然起身，風度翩翩地行禮：“父皇，母妃，此事原是兒臣唐突了。沈小姐孝心可嘉，兒臣愿等。只是……”他話鋒一轉，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清辭，“兒臣對沈小姐一片真心，還望沈小姐給個機會，讓兒臣證明自己。”
這番以退為進的說辭，既全了皇家顏面，又將壓力全部轉嫁到了沈清辭身上。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這位一直沉默的國公府嫡女身上。
沈清辭知道，此刻若再沉默，便等于默認。她緩緩起身，行至殿中，對著御座盈盈下拜，聲音清泠如玉：“臣女沈清辭，叩見陛下，萬歲萬萬歲?！?/p>
永安帝抬手：“平身。”
沈清辭起身，卻不急著回應趙衡，而是轉向德妃，恭敬道：“德妃娘娘厚愛，臣女惶恐。只是母親臨終前確曾叮囑，要臣女謹守閨訓，婚事需得父親和祖母首肯。臣女不敢違逆母命，還望娘娘恕罪。”
德妃瞇起眼，語氣已帶上一絲冷意：“哦？那依沈小姐之見，靖王殿下還配不上你不成？”
這話已是誅心之言！殿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沈清辭不慌不忙，再次福身：“臣女不敢。靖王殿下天潢貴胄，英武不凡，自是良配。只是……”她頓了頓，抬起頭，目光清亮如水，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臣女自幼仰慕邊關將士保家衛國之志。如今北狄犯境，邊關告急，七殿下率玄甲軍浴血奮戰。臣女每每思及，夜不能寐。若此時議親，實在無心他顧。還望陛下、娘娘體諒?！?/p>
這一番話，既抬高了皇家威嚴，又巧妙地以家國大義為由，將趙衡的求親堵了回去。更妙的是，她特意提到蕭燼嚴和玄甲軍，既暗示了自己心有所屬（至少在場眾人會這么想），又讓永安帝不好強行指婚——畢竟，邊關正在打仗，皇帝若強行給功臣的“意中人”指婚，豈不寒了將士之心？
果然，永安帝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原來如此。朕倒是忘了，燼嚴那孩子離京前，似乎對沈小姐頗為關照?！彼馕渡铋L地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趙衡，擺擺手，“罷了，兒女婚事，講究個你情我愿。此事容后再議?！?/p>
德妃和趙衡的臉色瞬間難看至極，卻不敢再多言，只能悻悻退下。
沈清辭暗暗松了口氣，正要退回席位，突然——
“報——！”
一聲急促的呼喊從殿外傳來！緊接著，一名風塵仆仆的傳令兵跌跌撞撞地沖進大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陛下！八百里加急軍報！北狄大軍突破雁門關！七殿下率玄甲軍死守，但寡不敵眾！雁門關……失守了！”
轟——！
如同一道驚雷劈下，整個太極殿瞬間炸開了鍋！
雁門關！大胤北方最重要的門戶！一旦失守，北狄鐵騎將長驅直入，直逼京師！
永安帝猛地站起身，臉色鐵青：“怎么回事？！燼嚴不是剛傳捷報，說已擊退北狄先鋒嗎？怎會突然失守？！”
傳令兵額頭抵地，聲音顫抖：“回陛下，北狄……北狄不知從何處得到我軍布防圖，對關隘弱點了如指掌！更可怕的是，他們……他們竟仿制了我軍令旗和口令，半夜詐開關門！七殿下雖奮力抵抗，但敵軍來勢洶洶，又早有準備……玄甲軍傷亡慘重！七殿下……七殿下身中數箭，生死不明！”
“什么？！”永安帝勃然大怒，一掌拍在龍案上，“布防圖？！我軍機密，怎會落入敵手？！”
沈清辭如墜冰窟！布防圖？！仿制令旗？！這……這不正是那本被她藏在梳妝臺暗格中的偽造兵書所記載的內容嗎？！難道……趙衡不僅偽造了構陷沈家的“證據”，還將同樣的情報賣給了北狄？！他竟敢通敵叛國？！
她的目光猛地射向趙衡，卻見對方臉上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得色，隨即換上一副憂國憂民的表情，起身高聲道：“父皇！此事蹊蹺！我軍布防乃絕密，能接觸到的人屈指可數！兒臣懷疑，軍中有奸細！”
永安帝眼神凌厲：“查！給朕徹查！凡有嫌疑者，一律嚴懲！”
“陛下！”趙衡突然跪下，聲音沉痛，“兒臣斗膽直言。七弟離京前，曾多次出入鎮國公府。而鎮國公……曾任鎮北侯，執掌雁門關軍務多年，對關隘布防了如指掌。如今七弟重傷，雁門關失守，兒臣……兒臣不得不懷疑……”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他在暗示，是沈威泄露了軍情！是鎮國公府通敵叛國！
“胡說八道！”沈威拍案而起，怒發沖冠，“老臣一生忠烈，豈會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靖王殿下這是血口噴人！”
趙衡不慌不忙，從袖中掏出一封密信，高舉過頭：“父皇，兒臣絕非無端指控。這是兒臣安插在北狄的密探冒死送回的情報。北狄大元帥帳中，確有一份蓋著‘鎮北侯印’的雁門關布防圖！請父皇明鑒！”
沈清辭渾身冰冷，如墜深淵。來了！終于來了！前世構陷沈家的戲碼，在這一世，以更加猛烈、更加惡毒的方式上演了！趙衡不僅要將沈家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更要借北狄之手，除掉蕭燼嚴！
她看著父親震怒卻無措的表情，看著大哥蒼白如紙的臉色，看著滿朝文武或驚疑、或幸災樂禍的目光，看著永安帝逐漸陰沉的面容……
前世的一幕幕在眼前閃回——刑場上的鮮血，教坊司的屈辱，那杯穿腸的毒酒……
不！絕不重蹈覆轍！
電光火石間，沈清辭做出了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決定！
她猛地起身，快步走到殿中央，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重重跪了下來！
“陛下！臣女有本奏！”她的聲音清亮堅定，擲地有聲，“靖王殿下所言布防圖，臣女知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