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場雪,下得悄無聲息,卻格外綿長。細碎的雪沫被寒風裹挾著,撲打在汀蘭院糊著高麗紙的窗欞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室內炭火燒得極旺,暖意融融,卻驅不散沈清辭心頭那片沉沉的陰翳。
她獨自坐在臨窗的暖炕上,面前的小幾上攤開著幾本厚厚的賬簿,墨跡猶新。接手府務不過旬日,她卻以雷霆手段梳理了積弊,裁撤了柳姨娘安插的幾名中飽私囊的管事,提拔了幾個忠心且有能力的老人,又將各處庫房重新盤查造冊。如今的鎮國公府,雖因柳氏母女之事蒙上一層陰影,內里卻如同被重新夯實的堤壩,透出一種沉凝有序的新氣象。
然而,這份表面上的井井有條,卻無法掩蓋府邸上空那無形的、越來越沉重的壓力。蕭燼嚴離京已半月有余,北境烽煙的消息斷斷續續傳來,皆是不利。狄人集結重兵,攻勢兇猛,連破數處關隘,邊關告急文書雪片般飛入京城。朝堂之上,主戰與主和兩派爭執不休,龍椅上的永安帝,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
更讓沈清辭心神不寧的,是那份被她深藏于暗格的偽造兵書。它如同一顆沉默的驚雷,靜靜地蟄伏在黑暗里,等待著點燃引信的時機。她反復描摹的贗品已臻至完美,足以亂真,只待一個能將趙衡徹底釘死的契機。
“小姐,”錦書輕手輕腳地進來,將一盞溫熱的參茶放在小幾上,覷著她的臉色,低聲道,“您都看了一上午賬本了,歇歇吧。外面雪下大了,寒氣重。”
沈清辭揉了揉酸脹的眉心,目光卻依舊落在賬簿上那行記錄著府中香料采買異常支出的數字上,腦中卻在飛快地推演著朝局。趙衡近日異常安靜,除了必要的朝會,幾乎閉門不出。太子那邊,因北境戰事不利,也頗受皇帝申飭,正是焦頭爛額之時。這表面的平靜之下,醞釀的究竟是風暴,還是……更大的陰謀?
“無妨。”她端起參茶,淺淺啜了一口,溫熱的液體滑入喉間,帶來一絲暖意。“前院……可有什么動靜?”
錦書搖搖頭:“沒有。國公爺一早去了兵部衙門,大公子也在翰林院當值。府里各處都安安靜靜的。”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就是……靜思堂那邊,柳姨娘的貼身婆子昨兒想遞消息出來,被咱們的人截住了,按小姐的吩咐,只當沒看見。”
沈清辭眼中寒光一閃。柳氏果然賊心不死!禁足也擋不住她往外伸手!截斷她的消息網,只是第一步。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汀蘭院的寧靜!伴隨著門房管事帶著喘息的、刻意拔高的通稟聲:
“圣——旨——到——!”
“請鎮國公府闔府上下,速速至前院正廳,接——旨——!”
轟——!
如同平地驚雷!
沈清辭端著茶盞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茶水潑灑出來,濺濕了衣袖,她卻渾然未覺!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
圣旨?!
在這個節骨眼上?!
她猛地站起身,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無數個念頭在電光火石間閃過——是邊關戰事?是父親被牽連?還是……那本偽造的兵書……事發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混亂的思緒瞬間清明!不!不可能!兵書之事她做得隱秘,絕無泄露!鎮定!必須鎮定!
“錦書!更衣!”沈清辭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卻異常清晰果斷。
錦書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圣旨嚇白了臉,手忙腳亂地替她換上最莊重的嫡女禮服。月白底繡纏枝蓮紋的宮裝,外罩一件品紅蹙金線牡丹云肩,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簪上御賜的赤金銜珠步搖。鏡中的少女,容顏清麗絕倫,卻面色蒼白,唯有一雙眸子亮得驚人,深處翻涌著驚濤駭浪。
當她快步走到前院正廳時,父親沈威和兄長沈清珩也已匆匆趕到。沈威一身國公朝服,臉色凝重得如同鐵鑄,沈清珩則穿著翰林院的青色官袍,眉宇間帶著深深的憂慮。廳中,香案早已設好,檀香裊裊。一名面白無須、身著深紫色蟒袍的內侍監,手捧明黃卷軸,面無表情地站在香案前,身后跟著幾名低眉順眼的小太監。整個正廳落針可聞,氣氛凝重得讓人窒息。
沈威帶著家人,在香案前恭敬跪下,俯首聽宣。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內侍監那特有的、尖細而拖長的聲音,如同冰冷的刀鋒,劃破了廳中死寂的空氣,也一字一句,狠狠砸在沈清辭的心上!
“鎮國公沈威之嫡長女沈清辭,毓質名門,秉性端淑,柔嘉維則……今有皇三子靖王趙衡,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朕聞沈氏女才德兼備,堪為良配。特旨,賜婚于靖王趙衡為靖王妃!擇吉日完婚!欽此——!”
賜婚!
靖王妃!
趙衡!
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沈清辭的耳膜,刺穿她的心臟!巨大的眩暈感瞬間襲來,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她幾乎要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只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逆流而上,直沖天靈蓋!
前世被毒酒穿腸的劇痛!
家族覆滅時沖天而起的火光和鮮血!
趙衡那張英俊面孔下隱藏的陰毒與冷酷!
所有被她強行壓抑在心底的滔天恨意和刻骨恐懼,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賜婚圣旨,徹底引爆!
怎么會?!皇帝怎么會突然下旨賜婚?!趙衡!一定是他!是他暗中運作!是他察覺到了什么?還是……他想用這種方式,將她徹底禁錮在身邊,名正言順地掌控、監視,甚至……最終毀滅?!
巨大的驚駭和冰冷的憤怒如同兩條毒蛇,死死纏住了她的心臟!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制住喉間那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尖叫和質問!
“臣……沈威,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沈威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巨大的震驚,重重叩首。他顯然也完全沒料到會是賜婚旨意!靖王趙衡……此人城府極深,野心勃勃,絕非良配!更何況,府中與柳氏母女剛生巨變,清辭她……
沈清珩更是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深深的擔憂,他看向跪在身側、背脊挺直卻微微顫抖的妹妹,心如同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
“沈大小姐,接旨吧。”內侍監那尖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的催促,將明黃的圣旨遞到了沈清辭面前。
沈清辭的指尖冰涼僵硬,微微顫抖著。她緩緩抬起手,目光死死盯著那卷象征著皇權、也如同枷鎖般的明黃卷軸。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
接?
不!絕不!
前世血仇未報,今生豈能再入虎口?!
巨大的抗拒如同火山般在胸中噴涌!她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拂袖而起!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父親沈威那帶著急切和警示的、極其輕微的一聲咳嗽,如同冷水澆頭,瞬間喚回了她瀕臨失控的理智!
抗旨?!
那是誅九族的大罪!不僅她立刻人頭落地,整個鎮國公府,父親,兄長,祖母……所有她在意的人,都將頃刻間化為齏粉!正中趙衡下懷!
電光火石間,沈清辭強行壓下所有翻騰的情緒!她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洶涌的恨海和冰冷的殺意。再抬眼時,臉上已換上了一副恰到好處的、帶著震驚、茫然、以及一絲被巨大恩典砸中的無措與……羞澀?
她伸出依舊微微顫抖、卻已平穩許多的雙手,極其恭敬、極其緩慢地,接過了那卷沉重如山的圣旨。指尖觸及那冰涼的明黃綢緞,如同觸摸到毒蛇的鱗片。
“臣女……沈清辭,叩謝……皇恩浩蕩。”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哽咽和激動后的沙啞,深深俯下身去,額頭重重觸在冰冷的地磚上。無人看見的角度,那雙清澈的眸子里,只剩下凍徹骨髓的寒冰和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內侍監滿意地看著沈清辭“激動”叩謝的模樣,臉上露出一絲程式化的笑容:“恭喜國公爺,恭喜沈大小姐!靖王殿下乃人中龍鳳,沈大小姐得此良緣,實乃天作之合!陛下口諭,婚儀之事,著禮部與欽天監共同操辦,一應規制,皆按親王正妃之禮,不得有誤!國公府,好生準備吧!”
宣旨隊伍帶著皇家的威儀離去,留下死一般沉寂的前廳和彌漫不散的檀香氣味。
沈威臉色鐵青,猛地轉身,看向依舊跪在地上、捧著圣旨、背脊挺直卻顯得格外單薄的女兒,眼中充滿了痛心、憤怒和深深的無力:“清辭!你……你……”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抗旨是死路,接旨……無疑是跳入火坑!
沈清珩更是幾步沖上前,一把扶住沈清辭的手臂,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顫抖:“小妹!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會突然……靖王他!他……”
沈清辭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她捧著那卷明黃的圣旨,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靜。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淬了萬載寒冰的利刃,直直地望向廳外那風雪交加的陰沉天空。
“父親,大哥,”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圣旨已下,皇命難違。”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父親和兄長擔憂憤怒的臉,唇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帶著無盡嘲諷的弧度。
“既然陛下賜婚,靖王‘情深意重’,那女兒……便‘風風光光’地嫁過去!”
“只是……”她的聲音陡然轉低,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和刻骨的恨意,一字一句,如同從齒縫中擠出,“女兒出嫁那日,定要送他一份……畢生難忘的‘嫁妝’!”
“錦書!”她猛地揚聲,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和破釜沉舟的決斷,“備筆墨!”
汀蘭院,房門緊閉,炭火無聲。
沈清辭端坐在書案前。那卷明黃的賜婚圣旨被隨意地丟在桌角,如同棄履。她面前鋪開的,是一張最普通的薛濤箋。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沉靜如深潭,所有的驚濤駭浪都被強行壓入那深不見底的平靜之下。唯有握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透露出她內心翻涌的驚雷。
提筆,蘸墨。
狼毫筆尖懸于素箋之上,微微顫抖。
寫給誰?
蕭燼嚴!
那個遠在烽火連天、生死一線的北境戰場,手握她重生秘密,曾對她流露出復雜審視,更留下冰冷警告的邊關煞神!
這是孤注一擲!是將自己最大的秘密和沈家滿門的性命,置于一個意圖不明、立場難測的男人手中!一旦信箋落入他人之手,或是蕭燼嚴選擇遵循那張催命符上的指令……后果不堪設想!
然而,此刻,她已別無選擇!
趙衡的賜婚,如同最陰毒的枷鎖,將她逼到了懸崖邊緣!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夠鋒利、足夠強硬、能斬斷這枷鎖,更能將趙衡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的刀!放眼整個大胤,除了手握玄甲重兵、游離于京城權力漩渦之外、且與趙衡明顯不睦的蕭燼嚴,還有誰?!
這是一場豪賭!賭蕭燼嚴對那張催命符的態度!賭他對趙衡的厭惡是否足以讓他成為盟友!賭他心中那點連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對她那一絲復雜難明的“留意”!
筆尖,終于落下。
她寫得極慢,每一個字都斟酌再三,力透紙背,卻又隱晦至極。沒有稱呼,沒有落款。信的開頭,只有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北境風急,謹防后院起火。‘舊賬’已尋得,字畫贗品頗多,尤以‘糧草圖’、‘鎮北印’為甚,筆鋒滯澀,印色略浮,邊角崩口似有移位。”
(注:暗指偽造兵書中關于糧草布防圖和偽造的鎮北侯私印存在破綻。)
接著,她筆鋒一轉,提及京中動向:
“京中‘喜’事臨門,紅妝將覆雪。然妝奩甚重,恐需‘開刃’之器相迎。‘故人’恐于吉日‘賀禮’相贈,其禮單所列,或與‘舊賬’同源,需徹查‘書齋’往來,尤重‘靜墨軒’。”
(注:暗指自己被賜婚趙衡,婚禮恐生變故,趙衡可能在婚禮上發難,利用偽造兵書構陷。需徹查趙衡與偽造兵書源頭“靜墨軒”的聯系。)
最后,是最關鍵、也是最危險的一句試探:
“塞外孤鴻,可念歸期?‘前諾’猶在耳,不知‘新命’何解?”
(注:孤鴻指蕭燼嚴,詢問其歸期。以“前諾”暗指他營帳中那句“周闖的命,本王承你的情”,試探他對“新命”——即催命符上“其命歸汝”的態度。)
信箋不長,寥寥數語。沈清辭放下筆,指尖冰涼。她將信紙拿起,對著燭火仔細看了兩遍,確認每一個字都隱晦至極,唯有知曉內情之人方能解讀。然后,她極其小心地將信紙折成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方塊。
“錦書。”她聲音低沉。
錦書推門進來,看到小姐蒼白沉靜的臉色和桌上那封折好的信,心頭一跳。
“把這個,”沈清辭將信遞給她,眼神銳利如刀,“用油蠟封好。想辦法……交給守在府外西角門暗巷里的那個……賣烤紅薯的老漢。”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記住,只給他。告訴他,‘北邊來的家書,十萬火急’。”
錦書的手微微發抖,她雖不完全明白,卻知道這封信關系重大,甚至可能危及性命!她接過那小小的方塊,如同捧著滾燙的山芋,用力點頭:“是!小姐!奴婢……奴婢拼死也會送到!”
看著錦書將那封信小心藏入懷中,快步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中,沈清辭才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般,緩緩靠向椅背。
窗外,風雪更急。漆黑的夜幕下,只有汀蘭院這一盞孤燈,在無邊的寒冷與殺機中,倔強地燃燒著。
信已送出。
如同投入驚濤駭浪中的一枚石子。
賭局已開。
蕭燼嚴……你,會如何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