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里的第一場大雪，將帝京染成一片肅殺的白。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無聲地覆蓋了鎮國公府的重重屋宇，也暫時掩蓋了府內暗涌的波瀾。靜思堂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在風雪中緊閉，如同沉默的墓碑，隔絕了柳姨娘母女與外界的最后一絲聯系。
汀蘭院內，暖爐燒得正旺，驅散了窗欞縫隙滲入的寒意。沈清辭卻并未感到絲毫暖意。她披著一件素錦夾襖，獨自坐在臨窗的暖炕上，面前的小幾上攤著一張繪制精細的帝京輿圖。她的指尖，正點在一個被朱砂圈出的地方——金明池。
金明池，皇家禁苑，冬日里池水冰封，萬籟俱寂，遠離塵囂。柳姨娘拼死送出的密信，為何偏偏指向此地？趙衡選擇這樣一個地方見面，絕非無的放矢。此地開闊，難藏伏兵，卻也意味著……交易的隱秘性極高，一旦事成，痕跡極易被風雪抹去。
“小姐，”錦書輕手輕腳地進來，將一個裹著厚棉套的食盒放在炕沿，“這是小廚房新熬的燕窩粥，您趁熱用點。”她擔憂地看著沈清辭眼下的青影和過于沉靜的側臉，“您都盯著這圖看了一個多時辰了，雪天路滑，寒氣重，您可要仔細身子。”
沈清辭的目光并未離開輿圖，只是微微頷首：“放下吧。春杏那邊……有動靜了？”
錦書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回小姐，春杏剛剛遞了消息出來。這幾日，柳姨娘在靜思堂內，表面上心如死灰，不言不語，但夜深人靜時，常對著那扇唯一能望見府中梅林的小窗發呆，手指無意識地在窗欞上劃著什么。春杏裝作打掃，湊近仔細瞧過幾次……那痕跡，像是……像是畫了一個池子，邊上還有幾道波浪紋。”
金明池！
沈清辭眼中精光一閃！柳姨娘果然不甘心！她在用這種方式，向外界傳遞信息，或者說，在反復確認這個至關重要的地點！她在等！等趙衡那邊的信號！
“春杏做得很好。”沈清辭的聲音平靜無波，“告訴她，繼續盯著，任何細微舉動都不要放過。另外，讓她想辦法，在送進去的炭火里，悄悄夾帶一點點……氣味特別的東西。不拘是什么，廚房廢棄的辛香料渣子，或是藥房用剩的薄荷殘葉，碾碎了混進去一點便可。要那種不易察覺，但若有人刻意去嗅，又能聞出點異樣的。”
錦書一愣：“小姐，這是為何？”
沈清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讓柳姨娘知道，她的一舉一動，并非無人察覺。給她一點‘希望’，讓她以為自己的小動作還在掌控之中，甚至可能被外面的人‘嗅到’了。人在絕望中抓住一絲希望，才會更急切，更容易露出破綻。同時，也讓趙衡那邊……疑神疑鬼。”打草驚蛇，有時是為了讓蛇動得更快，更早暴露七寸。
錦書恍然大悟，眼中滿是欽佩：“是！奴婢明白了！這就去安排！”
錦書剛退下，門簾再次被掀開。沈清珩披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肩頭落滿了未化的雪花，俊朗的臉上帶著凝重和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
“小妹！”他快步走到炕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發現重大秘密的激動，“查到了！金明池！果然有異動！”
沈清辭精神一振，立刻坐直身體：“大哥快說！”
沈清珩從懷中掏出一份謄抄的文書，指著上面的記錄：“我今日借故去了趟工部，查閱近兩個月京城各處皇家苑囿的修繕、用冰、采買等記錄。金明池的賬目，表面看滴水不漏。但細查之下，發現一個蹊蹺之處！”
他指著其中一行：“你看這里！內府司采買司記錄，臘月初十，也就是大后天，金明池需用上等無煙銀霜炭兩千斤！理由是，為開春后皇室冰嬉大典預備暖閣所用。”
“兩千斤？”沈清辭眉頭一蹙，“金明池暖閣雖大，但儲備日常用炭也無需如此之多。何況，冰嬉大典尚在開春，此時儲備，未免過早。”
“正是此理！”沈清珩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更奇怪的是，這批炭的支取，不走工部常規庫房調撥，而是由內府司特批，直接從西郊‘慶豐炭場’調運！運送路線也指定了，不走官道，而是繞行西城最偏僻的‘柳條巷’！時間，定在臘月初十亥時初刻（晚九點）！”
亥時！夜深人靜！偏僻小巷！特批調運！不走官道！
所有線索瞬間串聯起來！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石！
“掩人耳目！”沈清辭的聲音冷得像冰，“兩千斤炭是假！借運送炭車之名，夾帶‘貨物’進入金明池才是真！亥時，金明池早已落鎖，守備相對松懈。這炭車，就是趙衡為柳姨娘，或者說，為柳姨娘背后那人，送入金明池的通行證！他們要在金明池交易！”
沈清珩倒吸一口冷氣：“如此說來，那‘貨物’……莫非就是……”
“通敵的鐵證！”沈清辭斬釘截鐵，眼中寒芒爆射，“或者，是足以再次構陷我沈家的‘新證據’！趙衡這是在柳姨娘母女廢掉后，直接動用他的內線，親自操刀了！”她猛地站起身，在暖炕前踱了兩步，大腦飛速運轉。
“大哥，慶豐炭場的背景，能查到嗎？誰是幕后東家？”
沈清珩立刻道：“查了！表面是一個姓胡的商賈，但順藤摸瓜，發現這胡商與靖王府一個管著田莊的遠房表親過從甚密！資金流水，最終也隱隱指向靖王府的一個外庫！”
“好！好一個趙衡！手伸得真長！”沈清辭冷笑，“內府司特批，靖王府控制的炭場運貨，路線偏僻，時間深夜……環環相扣！若非我們提前得知‘金明池’這個關鍵地點，又恰好截獲了柳姨娘的密信，誰能想到，一場看似尋常的炭火運送，竟藏著如此驚天陰謀！”
她猛地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盯著沈清珩：“大哥，我們還有兩天時間！必須搶在他們交易之前，拿到那批‘炭’里的東西！或者……讓他們交易不成！”
“如何做？”沈清珩眼中也燃起戰意，“劫車？風險太大！一旦失手，打草驚蛇！”
“不，不能硬來。”沈清辭搖頭，眼神冷靜得可怕，“趙衡必定有后手，沿途也必有眼線。我們要的是人贓并獲，要的是將靖王府徹底釘死在這通敵叛國的恥辱柱上！劫車，只會給他銷毀證據、撇清關系的機會。”
她走回輿圖前，指尖重重地點在金明池的位置：“關鍵，在這里！交易地點！他們選擇金明池，圖的是隱秘，卻也給了我們甕中捉鱉的機會！只要我們能進入金明池，在他們交易時，當場擒獲！”
“進入金明池？”沈清珩眉頭緊鎖，“金明池乃皇家禁苑，非奉詔不得入內。尤其冬日閉苑，守衛森嚴，連只鳥都難飛進去！我們如何進？就算能進，又如何知道他們具體在池苑何處交易？金明池占地廣闊，亭臺樓閣不少，風雪之夜，如何精準定位？”
“奉詔……”沈清辭喃喃重復，目光在帝京輿圖上緩緩移動，最終，定格在輿圖上一個同樣被朱砂標記的地方——位于金明池東側不遠處的“望云臺”。那是皇家冬日賞雪的高臺，地勢頗高，視野極佳。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
“大哥，”沈清辭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我記得，御史臺那位以耿直敢諫聞名的張中丞，最是喜愛雪夜登高，賞雪賦詩，尤愛望云臺的景致？”
沈清珩一怔，隨即眼睛猛地亮了起來：“你是說……張謙張大人？不錯！他確有這個雅好！而且，他身為御史中丞，有直奏之權，若以賞雪為名，向宮中求得一道準許其攜友夜登望云臺的恩旨……并非全無可能！”
“對！”沈清辭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我們不需要大張旗鼓進入金明池核心禁地，我們只需要一個‘恰巧’在附近高處‘賞雪’的位置！望云臺，毗鄰金明池東墻，高度足以俯瞰池苑西岸大片區域！風雪之夜，視線雖受阻，但若有燈火人跡，反而更易捕捉！”
她越說思路越清晰：“大哥，你立刻去拜訪張中丞！不必提金明池之事，只說仰慕張大人風骨，又聽聞大人有雪夜登高之雅興，府中恰好新得了兩壇三十年的‘寒潭香’，想請大人明日過府品鑒。席間，‘無意’提及望云臺雪景冠絕帝京，勾起大人興致。再順勢提議，后日（臘月初九）雪勢更甚，不若向宮中求個恩典，邀三五清流摯友，同登望云臺，賞雪夜話，豈不快哉？張大人素來清高，又得圣心，只要興致被勾起，由他出面求一道恩旨，把握極大！”
沈清珩聽得心潮澎湃，擊掌贊道：“妙計！此乃陽謀！我們借張大人之手，光明正大登上望云臺！趙衡的人就算發現我們，也只當我們是附庸風雅，絕不會想到我們真正的目標！風雪賞雪，視線不佳，正是我們暗中觀察金明池動靜的最佳掩護！”
“不錯！”沈清辭眼神銳利如刀，“只要恩旨到手，臘月初九晚，我們便隨張大人登望云臺！大哥，你務必挑選幾位與你交好、人品端方、且在朝中有一定分量的年輕官員同去，人多，才更像是一場真正的文人雅集，才更能掩人耳目！記住，登臺之后，一切如常，賞雪，吟詩，飲酒，切不可露出半分急切！觀察之事，交給我！”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無比凝重：“還有一事，至關重要！臘月初十亥時，炭車會進入金明池。但趙衡的人與交易對象，必定會提前潛入池苑等候！我懷疑，他們會選在池苑西岸，靠近‘澄光榭’附近！那里背風，有廢棄的船塢和假山群，易于隱藏！所以，我們臘月初九晚在望云臺，重點觀察西岸區域！若有任何異常燈火、人影，立刻記下方位！”
“澄光榭……廢棄船塢……假山群……”沈清珩默默記下，重重點頭，“我明白了！小妹放心，張大人那邊，我即刻去辦！人選我也會慎重挑選！”
沈清珩匆匆離去，帶著沉甸甸的使命和燃燒的斗志。
風雪似乎更大了，呼嘯著拍打著窗紙。沈清辭獨自站在窗前，望著外面混沌一片的白色世界。汀蘭院的溫暖，此刻竟讓她感到一絲窒息。計劃看似周密，但其中變數太多。張中丞能否順利求得恩旨？望云臺的高度和風雪是否足以看清金明池西岸的動靜？趙衡的交易對象會是誰？北狄人？還是朝中某個隱藏更深的叛徒？更重要的是，那炭車中夾帶的“貨物”，是否真的就是那份足以致命的“鐵證”？
一絲冰冷的憂慮爬上心頭。她想起了蕭燼嚴，想起了他離京時那句冰冷的“好自為之”。若他在，或許……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更深的決絕取代。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重生之路，終究只能靠自己！
她轉身走到梳妝臺前，打開那個帶鎖的暗格。冰冷的油紙包裹觸手生寒。她緩緩取出那本偽造的兵書真本，指尖拂過那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藍布封面。
趙衡，你想用這偽造之物，再次將我沈家打入地獄？
可惜，這一次，獵人變成了獵物。
這金明池的雪夜，便是為你精心準備的葬身之地！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她將兵書緊緊貼在心口，仿佛能感受到父親和兄長們那不屈的英魂在無聲咆哮。眼中的最后一絲猶豫徹底消散，只剩下磐石般的冰冷與燃燒的復仇火焰。
臘月初九，金明池畔，望云臺上。
風雪為幕，殺機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