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朔風如同裹著冰碴的刀子,呼嘯著刮過京城鱗次櫛比的屋宇。靖王府朱漆大門上象征親王威儀的鎏金獸首銜環,此刻卻被兩道刺目的、交叉封貼的明黃封條死死鎖住。封條上墨跡淋漓的“敕令查封”四個大字,在慘淡的冬日天光下,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冰冷與衰敗。
王府門前的漢白玉臺階上,積雪被踐踏得泥濘不堪,殘留著昨夜抄家時混亂的腳印和車轍。幾個穿著皂隸服色的衙役縮著脖子,抱著水火棍,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警惕地掃視著偶爾路過的、行色匆匆的路人。那些路人無不低頭加快腳步,唯恐沾染了半分這潑天禍事帶來的晦氣,投向靖王府的目光充滿了驚懼、鄙夷和一絲兔死狐悲的寒意。
昔日門庭若市、煊赫無比的靖王府,一夜之間,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兇煞之地。權勢的崩塌,竟比這臘月的寒風更加凜冽刺骨。
與靖王府的凄風苦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鎮國公府汀蘭院內那盆燒得正旺的銀絲炭火。紅亮的炭塊在精雕的紫銅火盆中無聲燃燒,散發出融融暖意,驅散了窗外肆虐的寒意。
沈清辭裹著一件厚實的云錦斗篷,斜倚在臨窗的暖炕上。炕桌上攤開著一卷賬冊,墨跡未干,旁邊還放著幾封剛剛拆閱的信函。她手中執筆,正凝神在冊子上勾畫批注,筆尖穩健,神情專注而沉靜。暖黃的光暈勾勒著她清麗卻略顯蒼白的側臉,長睫低垂,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
“小姐,”錦書輕手輕腳地端著一盞熱氣騰騰的紅棗桂圓茶進來,放在炕桌一角,壓低聲音道,“府門外靖王府那邊……圍了好些人看熱鬧呢,衙役都增派了。聽說……昨兒半夜,王府里還傳出些……不太好的動靜。”她的語氣帶著一絲后怕和隱秘的快意。
沈清辭筆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賬冊的數字上,仿佛靖王府的傾覆不過是賬簿上需要核銷的一筆舊賬。“知道了。告訴門房,這幾日緊閉門戶,閑雜人等一律不許放進來。府里各處,照舊嚴查,尤其是夜里。”她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波瀾。
錦書連忙應下,看著小姐沉靜的側影,心中又是敬佩又是心疼。小姐親手布下驚天殺局,將靖王趙衡這頭盤踞京城的惡虎徹底掀翻,自身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旋即又投入到府中繁瑣的內務之中。這份定力,讓她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心驚。
然而,只有沈清辭自己知道,這平靜的表象下,是怎樣的驚濤暗涌。
賬簿上的墨字在她眼前微微晃動,漸漸模糊。思緒不受控制地飄回昨日那場驚心動魄的朝堂對決。
金鑾殿上,蟠龍柱高聳,御座森嚴。當那份她親手“引導”大理寺少卿“發現”的、藏匿于靖王府密室夾墻中的“通敵密信”被當庭呈上時,趙衡那張曾令無數閨秀傾心的俊臉,是如何瞬間褪去所有血色,變得扭曲猙獰!他聲嘶力竭的辯駁,在鐵一般的“證據”面前,顯得何等蒼白可笑!皇帝震怒的咆哮,群臣驚懼的低語,侍衛如狼似虎的撲上,將他身上那件象征親王尊榮的蟒袍粗暴扯下……一幕幕,如同最血腥的畫卷,烙印在她腦海深處。
大仇得報的快意嗎?有,但那快意如同淬毒的烈酒,燒灼喉嚨的同時,也帶來了更深的空虛與寒意。因為,在那決定性的時刻,一道冰冷銳利、如同實質的目光,始終如影隨形地鎖定著她——來自御座下首,那個一身玄色親王常服、自邊關風雪中悄然歸來的男人,蕭燼嚴!
他回來了!在她精心布下殺局、即將收網的關鍵時刻,如同鬼魅般回到了京城!更可怕的是,他顯然洞悉了什么!他投向她的目光,不再是獵場初遇時的漠然審視,也不是祠堂雨夜中的冰冷警告,而是一種……近乎篤定的、洞穿一切的銳利!那目光仿佛在無聲地質問:沈清辭,這局棋,你下得可還順手?
尤其當他看向被侍衛拖下去的趙衡時,那嘴角勾起的一抹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分明帶著一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了然!
沈清辭握著筆桿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蔓延。蕭燼嚴的突然回京,絕非偶然!他看穿了她的布局,甚至可能……早已掌握了那張催命符指向的核心秘密——她的重生!
那本足以置趙衡于死地的偽造兵書真本,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梳妝臺最隱秘的暗格里,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神不寧。它既是她復仇的利器,也是懸在她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蕭燼嚴知道它的存在嗎?他下一步會如何落子?
“小姐?”錦書擔憂的聲音將沈清辭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您……臉色不太好,可是累了?要不歇歇再看吧?”
沈清辭定了定神,放下筆,端起那盞溫熱的桂圓茶,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無妨。柳氏和沈落雁那邊,有何動靜?”她轉移話題,聲音依舊平穩。
“回小姐,靜思堂那邊看守嚴密,柳姨娘自打進去就水米不進,整日哭嚎咒罵,聲音都啞了。三小姐……手腕的傷似乎惡化了,高燒不退,昏迷中一直喊著‘疼’……太醫去看過,說……說金鱗蝰的毒陰損,剜去的腐肉雖多,但余毒已深入肌理,怕是……怕是那條手臂,終究是保不住了。”錦書的聲音帶著一絲唏噓,卻也有一絲解恨的快意。
保不住了嗎?沈清辭垂眸,看著茶盞中沉浮的紅棗。沈落雁最引以為傲的,便是那雙能彈琴作畫、曾無數次模仿她姿態的纖纖玉手。前世,這雙手曾如何親昵地挽著趙衡,如何得意地撫過那些從她這里“借”走的華服首飾,又是如何在最后時刻,冷漠地遞上那杯毒酒……
“命太醫盡力醫治,”沈清辭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該用的藥,不要吝嗇。告訴看守的人,仔細些,莫要讓她們尋了短見。”死?太便宜她們了。她要讓她們活著,活著感受這份從云端跌落泥沼、一點點失去所有珍視之物的絕望!
“是。”錦書應道。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壓低的腳步聲,隨即是守門小丫鬟略帶驚慌的通傳:“小姐!小姐!前院沈安管事求見,說是有……有要緊事稟報!”
沈安是府中老人,也是沈清辭接手內務后提拔的心腹管事之一,向來沉穩。能讓他如此失態,必定不是小事!
沈清辭心頭一凜,立刻坐直身體:“讓他進來!”
簾子掀開,沈安快步走進來,臉色發白,額角還帶著一層薄汗,顯然是一路跑來的。他顧不得行禮,急聲道:“大小姐!不好了!剛剛……剛剛七殿下身邊的親衛統領,帶著一隊玄甲軍,直接闖到了府庫!拿著……拿著蓋有刑部大印的文書,說是奉旨協查靖王謀逆案,要……要清點、封存府中所有可能與靖王府有過往來的文書賬冊!尤其是……尤其是近三年的所有外聯信函和禮單記錄!庫房管事想攔,被那統領一把推開,他們……他們已經開始動手了!”
轟——!
如同平地驚雷!
沈清辭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握著茶盞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她卻渾然未覺!
玄甲軍!奉旨協查!清點封存近三年外聯文書禮單!
目標如此明確!直指她與趙衡過往的“聯系”!
這絕非普通的協查!這是蕭燼嚴的反擊!是沖著她來的!他要在她剛剛扳倒趙衡、看似掌控全局的時刻,精準地插入一把致命的尖刀!
前世,她與趙衡定親多年,書信往來、互贈禮物乃是常情。雖然她重生后刻意疏遠,銷毀了不少,但誰能保證沒有遺漏?尤其是一些年節往來的普通禮單,或是府中管事經手、她并不知曉的尋常問候信函!這些東西,在平時不過是人情往來,可一旦被有心人刻意挖掘、曲解,尤其是在趙衡剛剛被坐實“通敵謀逆”的滔天罪名之后,立刻就會變成她沈清辭、甚至整個鎮國公府與逆賊“勾結”的鐵證!
蕭燼嚴!你好狠的手段!好快的刀!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沈清辭的咽喉!她強迫自己冷靜,腦中思緒飛轉。
“沈安!”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立刻去!告訴庫房管事和所有經手文書的人,全力配合玄甲軍查驗!他們要什么,就給什么!但有一點——”她目光如電,死死盯住沈安,“所有被取走封存的文書禮單,必須由玄甲軍、刑部官員和我們府庫管事三方共同簽字畫押,列明詳細清單!少一件,錯一件,我唯你是問!”
“是!是!大小姐!”沈安被她眼中的厲色震懾,連忙躬身領命,轉身就要跑。
“等等!”沈清辭又叫住他,語速極快,“你親自去!全程盯著!尤其是那些涉及靖王府的舊物,一件不許遺漏,也一件不許他們多拿!記清楚每一張紙的去向!明白嗎?!”
“明白!小的明白!”沈安重重點頭,抹了把汗,飛快地沖了出去。
暖閣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錦書早已嚇得面無血色,嘴唇哆嗦著:“小……小姐……七殿下他……他這是要……”
“閉嘴!”沈清辭厲聲打斷她,眼神冰冷如霜,“慌什么!天還沒塌下來!”她猛地站起身,在暖閣內來回踱步,月白的斗篷下擺隨著她的動作劃出凌厲的弧線。
蕭燼嚴這一手,又快又狠,直擊要害!他顯然算準了時機,在她剛剛經歷朝堂巨變、心神未定,府中又因柳氏倒臺而人心浮動之際,以雷霆之勢出手,打她一個措手不及!那份刑部文書,更是堵死了她任何明面反抗的余地!
他不僅要查,而且要當著她的面查!用這種近乎羞辱的方式,逼她露出破綻!或者,他根本就是在等,等她情急之下,去動那本偽造兵書的真本!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足以徹底釘死她的“鐵證”!
冷汗,無聲地浸透了沈清辭里衣的后背。她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緊閉的窗欞!
“呼——!”
刺骨的寒風裹挾著細碎的雪沫瞬間涌入,吹得燭火劇烈搖曳,幾乎熄滅!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她混亂焦灼的頭腦瞬間清醒!
不能亂!絕不能自亂陣腳!
蕭燼嚴既然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搜查,必定是掌握了某些線索,或者……他只是在虛張聲勢,引蛇出洞?那張催命符……他究竟知道多少?他對她重生的秘密,又信了幾分?
紛亂的念頭如同亂麻。沈清辭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欞,指節用力到發白。她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以及遠處府庫方向隱約傳來的、屬于玄甲軍特有的、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眼神一點點變得冰冷而銳利,如同被逼到絕境的母狼。
蕭燼嚴,你想看我的底牌?
好!我便讓你看!
但想拿走……沒那么容易!
“錦書!”她猛地轉身,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研墨!取我那方‘清心’小印來!再把前年……不,大前年中秋,府里給各府回禮的底檔賬冊,全部找出來!”
“啊?是!是!小姐!”錦書雖不明所以,但被小姐眼中那股懾人的氣勢所震,不敢多問,連忙去翻箱倒柜。
沈清辭快步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箋。她提起筆,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劇烈的心跳平復下來。筆尖飽蘸濃墨,落下——
“臣女沈清辭,泣血頓首,惶恐叩稟……”
她要主動出擊!在蕭燼嚴的刀鋒落下之前,先一步將“水”攪渾!既然他要查“過往”,那她便給他一份“過往”!一份精心準備的、半真半假的、足以混淆視聽的“過往”!
筆走龍蛇,字字泣血(偽)。她以鎮國公府嫡女的身份,向皇帝上書!狀告靖王趙衡!控訴其狼子野心,不僅意圖謀逆,更在定親期間,多次以權勢威逼利誘,試圖探聽邊關軍情!她痛陳自己身為閨閣女子,懾于親王威勢,虛與委蛇,雖竭力周旋,未讓其得逞核心機密,但終究有書信禮物往來,恐成其構陷之把柄!如今逆王伏法,她感念天恩浩蕩,更恐過往無心之失累及家族,故主動請罪,并將所有與靖王府往來之記錄(當然是經過她“篩選”和“潤色”的),悉數封存,恭呈御覽!懇請陛下明察秋毫,還沈家清白!
這是一步險棋!更是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苦肉計”!將自己置于“被脅迫的受害者”位置,主動暴露部分“無關痛癢”的聯系,反而能洗脫更深層次的嫌疑!同時,也將蕭燼嚴的搜查,納入她預設的軌道——她交出的,就是“全部”!再查,便是別有用心!
信箋寫完,墨跡淋漓。沈清辭取出那方小巧的“清心”私印,蘸了鮮紅的印泥,重重地蓋在落款處。那一點刺目的紅,如同心頭滴下的血。
“錦書,備車!”她將信箋折好,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冰冷,“我要即刻入宮!面見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或許能在皇帝面前為沈家說上幾句話的人選!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一線渺茫的生機!
風雪愈發猛烈。汀蘭院的暖意被窗外的寒風徹底吹散。沈清辭裹緊斗篷,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燃燒著兩簇冰冷的火焰。
棋局已至中盤,殺機四伏。
蕭燼嚴,你的刀已出鞘。
我的盾,也已舉起。
就看這風雪之中,誰能……笑到最后!
馬車在積滿冰雪的街道上艱難前行,車輪碾過凍硬的路面,發出沉悶而單調的聲響,如同沈清辭此刻沉重的心跳。車廂內,炭盆散發著微弱的熱力,卻絲毫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她端坐著,背脊挺得筆直,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寬大的袖袍掩蓋著微微顫抖的指尖。那份泣血陳情的奏疏,如同烙鐵般貼在她的袖袋深處。
車窗外,是飛速倒退的、被冰雪覆蓋的京城街景。往日繁華的朱雀大街此刻也顯得蕭瑟冷清,行人寥寥,店鋪大多門扉緊閉。唯有巡城的金吾衛盔甲鮮明,踏著整齊的步伐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印痕,給這肅殺的冬日增添了幾分鐵血的沉重。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靖王府的傾覆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漣漪正無聲地擴散,震蕩著整個帝京的權力格局。
馬車在宮門前被攔下。高大的朱紅宮墻在風雪中巍峨聳立,如同匍匐的巨獸,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威壓。值守的禁軍驗過沈清辭的腰牌和皇后娘娘的召見懿旨(她離府前已命人快馬先行入宮遞了求見的牌子),冰冷的目光在她蒼白的臉上審視片刻,才揮手放行。
換乘宮中的青帷小轎,穿過一道又一道厚重的宮門,每一次落鎖的沉悶聲響都敲打在沈清辭緊繃的神經上。深宮禁苑,九重宮闕,這里的風雪似乎比外面更加凜冽刺骨,每一口呼吸都帶著無形的壓力。
終于,小轎在皇后所居的鳳藻宮前停下。
引路的宮女低眉順眼,步履無聲,將沈清辭引入偏殿暖閣。暖閣內燃著上好的銀霜炭,溫暖如春,空氣中浮動著清雅的梅香。皇后蘇氏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嵌百寶的鳳椅上,一身明黃常服,雍容華貴,保養得宜的臉上帶著慣有的溫和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到達眼底,反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疲憊。
“臣女沈清辭,叩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沈清辭依禮深深拜下,姿態恭謹,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沙啞和驚魂未定后的虛弱。
“快起來吧,清辭丫頭。”皇后的聲音溫婉悅耳,帶著一絲憐惜,“地上涼。賜座,看茶。”她示意宮女扶起沈清辭。
沈清辭謝恩,在宮女搬來的繡墩上小心坐下,只敢坐半邊。錦書垂手侍立在她身后。
“可憐見的,”皇后仔細打量著沈清辭蒼白的臉色和眼下淡淡的青影,嘆了口氣,“本宮都聽說了。靖王……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連累得你們沈家也受了驚嚇。你父親和你,都受委屈了。”
“謝娘娘體恤。”沈清辭眼圈微紅,聲音帶著哽咽,“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父親與臣女,只恨未能早日識破逆王狼子野心,險些累及家族清譽。幸得陛下圣明燭照,七殿下明察秋毫,才未釀成大禍。”她將姿態放得極低,將功勞盡數歸于皇帝和蕭燼嚴。
皇后微微頷首,端起手邊的琺瑯彩瓷杯,輕輕撥動著茶沫,語氣似不經意:“本宮也聽聞,七皇弟回京后,雷厲風行,協助刑部查案,甚是辛勞。今早……似乎還派人去了貴府協查?”她抬起眼,目光溫和地落在沈清辭臉上,帶著一絲詢問。
來了!
沈清辭的心猛地一緊。皇后果然已知曉!這看似關切的詢問,實則是在探她的口風,也是在衡量沈家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回娘娘,”沈清辭再次起身,深深一福,聲音帶著惶恐和決絕,“臣女正為此事,斗膽求見娘娘!七殿下奉旨協查逆案,清查往來文書,本是應有之義。臣女與家父絕無半分怨懟,唯有感激涕零!然……”她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悲憤而沉痛,“逆王趙衡,陰險狡詐!昔日為蒙蔽世人,假意與臣女定親,實則包藏禍心!定親數年間,其仗親王之勢,屢次三番威逼利誘,或假借互贈節禮之名,或遣心腹傳遞書信,言語間多有刺探邊關軍情、籠絡家父麾下將領之意!”
她抬起頭,眼中淚光盈盈,卻帶著一種被欺騙、被脅迫后的屈辱與憤怒:“臣女彼時年幼無知,雖深覺不妥,然懾于其威勢,恐為家族招禍,只得虛與委蛇,勉力周旋!雖未使其得逞核心軍機,但終究……終究留下些書信禮單往來!此乃臣女畢生之恥,亦恐成逆王構陷我沈家之把柄!”她聲音哽咽,從袖中取出那份早已備好的奏疏,雙手高舉過頭頂,聲音帶著泣血的懇求:
“臣女自知有過!無顏面圣!今斗膽泣血上書,將臣女所能憶起、府中所存所有與逆王相關之文書、禮單記錄,盡數謄錄封存于此!恭呈娘娘御覽!懇請娘娘轉呈陛下!臣女愿受一切責罰,只求陛下明察秋毫,萬勿因臣女昔日之懦弱糊涂,而疑我父兄忠君愛國之心!沈家滿門,愿以血明志,以證清白!”
一番話,聲情并茂,將一個被脅迫、忍辱負重、最終幡然醒悟的忠臣之女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那高舉的奏疏,如同她捧出的一顆鮮血淋漓的心。
暖閣內一片寂靜。只有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皇后臉上的溫和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重和深沉的審視。她看著跪在面前、身軀微微顫抖卻倔強挺直的少女,看著她蒼白臉上滾落的淚珠和眼中那份孤注一擲的決絕,沉默良久。
宮女的腳步輕悄,上前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奏疏,呈到皇后面前。
皇后并未立刻打開,修長的手指在奏疏的封皮上輕輕劃過,目光卻依舊落在沈清辭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銳利。
“清辭,”皇后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比剛才更添了幾分威嚴,“你可知,此疏一上,便再無回頭之路?靖王已倒,你本可置身事外。”
沈清辭猛地抬頭,淚水滑落,眼神卻清澈而堅定:“娘娘明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逆王構陷,意在傾覆我沈家!臣女身為沈家女,豈能獨善其身?與其坐等宵小構陷,污我父兄清名,不若主動請罪,剖白心跡!縱使粉身碎骨,清辭亦無悔!只求陛下……能信我沈家一片丹心!”她重重叩首,額頭觸及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皇后看著她伏地的身影,良久,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中包含著太多復雜的情緒。“起來吧。”她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你的忠心,本宮……知道了。此疏,本宮會替你轉呈陛下。至于陛下如何圣裁……”她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謝娘娘恩典!”沈清辭再次叩首,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和感激。她知道,皇后這一關,她暫時闖過了。至少,皇后愿意替她遞上這份奏疏,便是釋放了一個微妙的信號。
又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安慰話,皇后便顯露出倦意,示意沈清辭可以告退了。
走出溫暖如春的鳳藻宮,重新踏入風雪肆虐的宮道,刺骨的寒風瞬間包裹了沈清辭單薄的身體,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來時沉重的心,此刻并未輕松多少,反而更加茫然。皇后那未竟的話語,如同懸在頭頂的陰云。皇帝會信嗎?蕭燼嚴……又會如何反應?
她沉默地坐上回府的轎子,疲憊地閉上雙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蕭燼嚴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看穿一切虛妄的黑眸。他那句冰冷的“好自為之”,如同魔咒般再次回響。
馬車在鎮國公府側門停下時,天色已近黃昏,風雪更急。
沈清辭剛由錦書攙扶著走下馬車,早已在門房焦急等候的沈安便一個箭步沖了上來,臉色比這風雪天還要難看!
“大小姐!您……您可回來了!”沈安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和恐懼。
“怎么了?”沈清辭心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
“玄……玄甲軍……”沈安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變得尖利,“他們……他們封存完文書后,并未離開!那個親衛統領……帶著人,直接……直接去了祠堂!說是……奉七殿下口諭,要……要徹底搜查昨夜有宵小闖入之地!尋找……尋找可能遺漏的逆王罪證!他們……他們連祠堂后院堆放雜物的小佛堂……都沒放過!看守的護衛想攔……被……被他們的人……按住了!”
祠堂!小佛堂!
沈清辭只覺得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眼前瞬間發黑,身形猛地一晃,若非錦書死死扶住,幾乎要栽倒在地!
蕭燼嚴!你終究……還是去了那里!
你想要的……是那個蒲團下的秘密嗎?!
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