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暮色如同打翻的硯臺,濃稠的墨色迅速吞噬著最后一縷天光。靖王府后角門那條不起眼的暗巷里,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彌漫著積年累月的潮濕霉味和腐爛菜葉的酸餿氣。沈清辭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磚墻,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肌膚上。她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只有胸腔里那顆心臟,在死寂中擂鼓般瘋狂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
巷口傳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沉重、拖沓,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醉意。燈籠昏黃的光暈搖搖晃晃,將兩個勾肩搭背、步履蹣跚的醉漢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在對面斑駁的墻壁上。濃烈的劣質(zhì)酒氣混雜著汗臭,隨著夜風灌入巷子深處。
來了!
沈清辭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混雜著污濁和死亡氣息的空氣。再睜開時,眼底所有的猶豫、恐懼都被一種冰冷的決絕所取代。她迅速從懷中取出那個小小的、裝著無色迷藥粉末的瓷瓶,拔開塞子。
就在兩個醉漢搖搖晃晃經(jīng)過她藏身之處的剎那!
沈清辭如同捕食的獵豹,毫無征兆地疾撲而出!動作快如鬼魅,帶起的微弱氣流甚至沒能驚動醉漢渾濁的眼珠。她手中的瓷瓶閃電般在兩人口鼻處一抹!粉末瞬間彌散!
“呃……”兩個醉漢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悶哼,身體便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地,瞬間失去了意識。手中的燈籠“啪嗒”一聲掉落在地,燭火跳動了幾下,頑強地沒有熄滅,在骯臟的地面上投下一小圈昏黃搖曳的光暈,映照著兩張不省人事的醉臉。
沒有片刻遲疑!沈清辭迅速蹲下身,手腳麻利地剝下其中身形與自己相近那個醉漢的外衣和褲子。那粗劣的麻布衣衫沾滿了酒漬和污垢,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她強忍著胃里的翻騰,飛快地將這身散發(fā)著惡臭的行頭套在自己身上,又胡亂抓起地上的污泥,狠狠抹在自己臉上、脖頸和裸露的手腕上。刺鼻的腐臭和汗酸味瞬間將她包裹,掩蓋了身上最后一絲屬于“沈清辭”的氣息。
最后,她挽起長發(fā),用一根油膩的布條胡亂束在腦后,戴上那頂同樣骯臟油膩的破氈帽,將帽檐用力往下壓了壓,遮住了小半張臉。
鏡中那個清麗絕倫、名動京華的鎮(zhèn)國公府嫡女,徹底消失了。巷子里昏暗的光線下,只剩下一個身材瘦小、衣著破爛、渾身散發(fā)著酸餿惡臭的粗使雜役,低垂著頭,畏畏縮縮地站在那里。
沈清辭迅速拾起地上那盞尚未熄滅的燈籠,深吸一口氣,壓低了本就纖細的嗓音,模仿著底層雜役那種特有的、帶著瑟縮和討好的腔調(diào),拖著腳步,朝著靖王府燈火通明的后角門走去。
“什么人?!”守門的侍衛(wèi)立刻警覺地喝問,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燈籠昏黃的光線照亮了眼前這個渾身骯臟、散發(fā)著濃烈臭氣的小個子雜役。
“小……小的……是……是西街老劉頭鋪子送……送酒來的……”沈清辭刻意讓聲音帶著顫抖和醉漢般的含混不清,將手中的燈籠微微舉高,讓光更清晰地照在自己滿是污泥的臉上,同時身子佝僂得更低,一副被嚇破了膽的模樣,“剛……剛在巷口摔了一跤……酒……酒壇子碎了……怕……怕管事責罰……來……來報個信兒……”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聲音里充滿了恐懼和懊惱。
那濃烈的酒氣、污泥和身上刺鼻的酸臭味,完美地扮演了一個失手打碎了貨物、驚慌失措的底層苦力。守門侍衛(wèi)嫌惡地皺了皺眉,捂著鼻子后退了一步,借著燈籠光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實在看不出任何威脅,只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滾滾滾!晦氣!自己去找管事領(lǐng)罰去!別在這兒杵著礙眼!”
“謝……謝軍爺……”沈清辭如蒙大赦,連連躬身道謝,拖著腳步,飛快地閃進了那扇沉重的角門。
一踏入靖王府,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壓力瞬間籠罩下來。不同于鎮(zhèn)國公府的疏朗開闊,這里的亭臺樓閣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幽深曲折,雕梁畫棟間透著一股刻意的奢華和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巡夜的護衛(wèi)隊腳步聲整齊劃一,鎧甲摩擦發(fā)出低沉的金鐵之聲,在寂靜的庭院中回蕩,更添幾分肅殺。
沈清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低著頭,縮著肩膀,努力將自己融入這府邸最底層的陰影之中。憑借著前世對靖王府布局的模糊記憶和方才在馬車中匆匆一瞥記下的路線,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主要通道和護衛(wèi)巡邏的路線,專挑僻靜的回廊、堆放雜物的角落潛行。
每一次拐角,每一次腳步聲臨近,都讓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她像一抹真正的幽魂,貼著冰冷的墻壁,在巨大的廊柱陰影下快速移動。汗水混合著臉上的污泥,沿著鬢角滑落,帶來一陣陣麻癢,她卻不敢伸手去擦。
終于,穿過一片假山疊石、花木扶疏的花園,那座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威嚴、燈火通明的兩層樓閣——趙衡的書房“觀瀾閣”,出現(xiàn)在視線盡頭。閣樓四周,數(shù)名佩刀侍衛(wèi)如同釘子般矗立,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將閣樓守護得密不透風。
沈清辭的心沉了下去。硬闖?無異于自尋死路!她迅速縮回假山后冰冷的陰影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飛速掃視著周圍的環(huán)境。
閣樓西側(cè),緊鄰著一片茂密的竹林。夜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形成一片天然的聲幕。而竹林邊緣,一條狹窄的、僅供一人通行的青石小徑,蜿蜒著通向閣樓后方。那里……似乎有一道不起眼的、供下人運送雜物的小門?
機會!
沈清辭眼神一凝。她深吸一口氣,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滑入竹林。借著竹林的掩護和夜風的呼嘯,她身形靈活地穿梭,很快便摸到了那條青石小徑的入口。果然,小徑盡頭,一道厚重的、不起眼的黑漆木門緊閉著。
她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門內(nèi)隱約傳來細微的走動聲和水聲。這里……應(yīng)該是連接著書房的茶水間或者雜物間!
沈清辭從懷中摸出那枚早已準備好的、小巧而鋒利的薄刃鐵片——這是她讓錦書花重金從黑市弄來的“萬能鑰”。她小心翼翼地將鐵片插入門縫,憑借著手感,極其緩慢而精準地撥弄著里面的門閂。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滑落,滴入眼中,帶來一陣刺痛,她卻不敢眨眼。每一絲細微的聲響,都如同驚雷在她耳邊炸響。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機括彈開聲響起!
門閂松動了!
沈清辭心頭一喜,強壓住激動,輕輕推開一道縫隙。一股夾雜著茶香、墨香和淡淡灰塵的氣味撲面而來。里面光線昏暗,隱約可見堆放著一些水桶、掃帚之類的雜物,果然是下人的茶水雜物間!一個穿著王府侍女服飾的年輕女子,正背對著門口,在一個小爐子上燒水,水壺發(fā)出輕微的“嘶嘶”聲。
就是現(xiàn)在!
沈清辭眼中寒光一閃!她如同鬼魅般閃身而入,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在那侍女驚覺回頭、瞳孔因驚駭而驟然放大的瞬間,沈清辭的手刀已精準無比地切在她的頸側(cè)!
侍女連哼都沒哼一聲,身體軟軟地向后倒去。沈清辭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迅速將她拖到角落的雜物堆后藏好。沒有絲毫停頓,她飛快地剝下侍女那身干凈整潔的淺綠色侍女服,換在自己身上,又將那頂破氈帽和骯臟的雜役服塞進角落最深處。
做完這一切,她端起那侍女燒好的一壺滾燙的熱水,又從旁邊的托盤里取過一只干凈的白瓷茶盞。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狂跳的心臟,調(diào)整面部表情,低眉順眼,端著茶盤,推開茶水間通往書房外間的那扇門。
書房外間燈火通明,布置得清雅奢華。兩名佩刀侍衛(wèi)如同門神般侍立在通往內(nèi)室的門簾兩側(cè),目光銳利地掃過端著茶盤進來的沈清辭。
沈清辭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但她強迫自己保持鎮(zhèn)定,頭顱垂得更低,腳步放得極輕,用刻意模仿的、帶著一絲怯懦的侍女腔調(diào)低聲道:“奴婢……給王爺送茶。”
侍衛(wèi)的目光在她低垂的臉上和那身王府侍女服上掃過,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其中一人微微頷首,示意她進去。
沈清辭端著茶盤,掀起那道沉重的錦緞門簾,走進了趙衡書房的內(nèi)室。
一股濃郁的、帶著異域風情的沉水香氣瞬間包裹了她。內(nèi)室比外間更加寬敞明亮,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堆滿了卷宗和信件,墻壁上掛著名家字畫,博古架上陳列著珍玩玉器,處處彰顯著主人的權(quán)勢與品味。
靖王趙衡,并未如沈清辭預(yù)想的那般坐在書案后。他背對著門口,站在一面巨大的、鑲嵌著琉璃鏡的紫檀木立柜前,似乎在端詳著柜中陳列的某件東西。一身華貴的絳紫色常服,襯得他身形挺拔,只是那背影,在明亮的燭光下,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陰沉和……焦躁?
沈清辭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如同最忠誠的侍女般低垂,腳步放得極輕,端著茶盤,朝著書案旁那張專門放置茶具的小幾走去。
一步,兩步……
距離書案越來越近。她的心跳如同擂鼓,目光的余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飛速地掃過那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
堆疊的卷宗,散落的信件,一方雕刻著螭龍紋的端硯,幾支上好的狼毫……一切都井然有序,卻又透著一股刻意維持的虛偽。
在哪里?!
前世那封關(guān)鍵的“通敵密信”,那份足以讓沈家滿門抄斬的“鐵證”,究竟藏在哪里?!
趙衡似乎并未在意身后進來的侍女,依舊專注地凝視著立柜。沈清辭抓住這短暫的機會,腳步極其自然地、不著痕跡地向著書案靠近,目光如同掃描般,一寸寸掠過書案上的每一處細節(jié)!
突然!
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書案左上角,那一疊堆放得看似整齊的卷宗之下!
卷宗的邊緣,露出了一角極其特殊的紙張!那紙張的顏色,并非尋常的宣紙白或卷宗黃,而是一種極其罕見的、泛著淡淡金色的皮紙!那顏色……那質(zhì)地……與前世她在刑場之上,親眼看到被刑部官員高高舉起、作為父親“通敵鐵證”的那份“密信”的紙張,一模一樣!
找到了!
滔天的恨意瞬間沖上沈清辭的頭頂!她幾乎要控制不住沖上去將那東西奪過來的沖動!然而,理智死死地拽住了她!
不行!此刻動手,不僅拿不到證據(jù),反而會打草驚蛇,暴露自己!
她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腳步未停,端著茶盤走到了小幾旁。放下茶盤的動作卻因心神激蕩而微微不穩(wěn),茶盞與托盤邊緣發(fā)出一聲輕微的碰撞聲。
“?!?/p>
這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刺耳!
背對著她的趙衡,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沈清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她猛地低下頭,用更加卑微惶恐的聲音道:“奴婢該死!奴婢笨手笨腳,驚擾了王爺!”
她一邊說著,一邊飛快地提起水壺,往茶盞里注水。滾燙的水流注入白瓷盞中,氤氳起白色的水汽。她的手,因為巨大的緊張和恨意交織而微微顫抖。
趙衡緩緩轉(zhuǎn)過身。
燭光映照下,那張英俊的面孔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目光銳利如鷹隼,瞬間落在了沈清辭低垂的頭頂和那微微顫抖的手上。
“抬起頭來。”趙衡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冰冷地響起。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沈清辭的身體驟然繃緊!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他發(fā)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