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顧希聲回國后的第三天，RoboField位于科技園區的臨時辦公室里異常忙碌。

作為一家剛剛將業務重心轉移回國內的科技公司，他們需要盡快完成新一輪融資，以支撐接下來的市場擴張計劃。顧希聲原本計劃低調處理這些事務，畢竟他回國的主要目的是業務發展，而不是引起不必要的關注。

但消息傳播的速度遠超他的預期。

“顧總，又有三家投資機構發來了郵件。“助理敲門進來，手里拿著厚厚一疊文件，“這是他們的投資意向書和初步條款。“

顧希聲坐在辦公桌前，揉了揉太陽穴。這幾天，他的郵箱幾乎被各種投資邀約塞滿，電話更是響個不停。從一線基金到新興資本，從產業投資到財務投資，幾乎所有聽說RoboField回國發展的機構都想分一杯羹。

“都放那吧。“他指了指桌角，那里已經堆了一摞類似的文件。

陸思沉推門進來，看到這個場景忍不住笑了：“我就說吧，你這個M大的金字招牌加上硅谷的成功經歷，回國肯定會被瘋搶。現在后悔了？“

“談不上后悔。“顧希聲翻看著手里的文件，“只是需要仔細篩選。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錢，更需要懂行的投資人。“

經過幾天的篩選和初步接觸，顧希聲最終鎖定了幾家頭部機構。其中，星耀資本的條件最為優厚，他們不僅愿意領投2億美金，還承諾提供豐富的產業資源。

按照原定安排，他應該在下周與星耀資本的明星合伙人吳總會面，敲定具體的投資條款。但就在會議開始前一小時，顧希聲突然改變了主意。

“取消和吳總的會面。“他對助理說。

助理愣了一下：“可是顧總，我們已經和吳總約好下周的時間了“

“告訴他們，我臨時有事。“顧希聲頓了頓，“另外，幫我約恒裕資本的方渝。“

“方渝？“助理快速在筆記本上記錄，“請問是哪個部門的？“

“科技投資部的方渝。“顧希聲的聲音很平靜，“告訴他們，RoboField的所有投資事宜，我只和她談。“

消息很快傳到了恒裕資本。

投資總監接到這個要求時，第一反應是驚訝：“方經理？她確實在負責硬科技板塊，能力也很強，但這個項目原本是安排給吳總的團隊...“

“客戶指名要方經理。“助理小聲提醒，“而且態度很堅決，說只和她談。“

總監沉思了片刻。RoboField這個項目太重要了，如果能拿下，對恒裕今年的業績將是巨大的提升。既然客戶有特殊要求，那就只能照辦。

“行吧，通知方渝，讓她接手這個項目。“

背后的原因

顧希聲的辦公室里，陸思沉正一臉不解地看著他。

“你不是說再也不想見她嗎？“陸思沉坐在沙發上，“那天晚上在餐廳，你對她那么冷淡，我還以為你真的放下了。“

顧希聲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是啊，我以為我不想見她。“

“那現在呢？“

“現在...“顧希聲轉過身，眼神復雜，“那天晚上她喝了那么多酒，一個人站在路邊等車。如果秦家對她真的好，她為什么還要這樣辛苦？“

陸思沉若有所思：“所以你讓她來，是想幫她？“

“不是幫。“顧希聲搖頭，“是想了解。我想知道，這六年她到底經歷了什么。“

他走到辦公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一份調查報告。這是他讓人悄悄調查的方渝近況。

報告很詳細，從她父親方志遠去世，到渝豐集團易主，再到她進入恒裕資本，每一個重要節點都有記錄。

“方志遠先生于2019年因肝癌去世，當時方渝小姐剛剛回國不久...“

“渝豐集團內部發生嚴重貪腐，周國良等人被送進監獄，但資金缺口巨大...“

“2020年初，渝豐集團被秦氏收購，方渝小姐獲得3億現金...“

“同年，方渝小姐進入恒裕資本，從初級分析師做起...“

陸思沉看完報告，忍不住感嘆：“她是真的不容易。從千金小姐到打工人，這個落差...“

“她從來都不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顧希聲糾正道，“她只是恰好出生在那樣的家庭。“

報告的最后一頁，是方渝在業內的評價：

“專業能力極強，工作異常勤奮...“

“性格強勢，不太好相處...“

“經常加班到深夜，是部門的工作狂...“

“談判能力出色，但過于理性冷靜...“

看著這些評價，顧希聲的心情愈發沉重。他認識的方渝，雖然獨立要強，但絕不是這樣冷硬如鐵的人。是什么把她逼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你真的只是想了解她？“陸思沉問，“如果只是了解，派人調查不就夠了？為什么要見面？“

顧希聲沉默了很久：“因為我想親眼看看她。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過得很好。“

“如果她過得不好呢？“

“那我...“顧希聲停頓了一下，“至少能幫她一把。“

陸思沉嘆了口氣：“你還是放不下她。“

“放下？“顧希聲自嘲地笑了，“如果能放下，我當初就不會等她到現在。“

恒裕資本，方渝的辦公室。

“方經理，這是RoboField的詳細資料。“助理把一份厚厚的文件放在她桌上，“總監說了，這個項目很重要，客戶點名要你負責。“

方渝翻開文件，當看到“創始人：顧希聲“幾個字時，手指微微一顫。

她就知道，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客戶為什么點名要我？“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

“這個...我們也不清楚。“助理有些困惑，“可能是聽說了您在科技投資領域的專業能力？“

方渝沒有再問，只是點頭：“知道了，會議什么時候？“

“明天下午兩點，在他們公司。“

送走助理后，方渝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她不明白顧希聲為什么要這樣做。那天晚上在餐廳，他對她那么冷淡，顯然是不想和她有任何交集。可現在，他卻主動要求她來負責這個項目。

是想羞辱她嗎？還是另有目的？

她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這都是她的工作。她會像對待其他客戶一樣，專業地完成這次合作。

但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在騙自己。面對顧希聲，她永遠無法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

晚上回到家，言言已經在客廳里玩積木了。看到媽媽回來，立刻撲了上來。

“媽媽，你回來啦！“

方渝抱起兒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寶貝今天在幼兒園開心嗎？“

“開心！“言言興奮地說，“老師表揚我畫畫畫得好，還給了我一朵小紅花！“

“真棒！“方渝由衷地贊美，“媽媽的寶貝最厲害了。“

看著兒子天真的笑臉，方渝心中五味雜陳。這個孩子是她生命中最珍貴的禮物，但同時也是她最大的秘密。

如果顧希聲知道言言的存在...

她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下午，方渝準時到達了RoboField的辦公室。

她特意選了一套墨綠色的西裝，既專業又不失優雅。頭發挽成簡潔的發髻，妝容精致但不濃艷。她要讓顧希聲看到，即使經歷了這么多，她依然可以活得很好。

“方經理，請跟我來。“前臺禮貌地引導她前往會議室。

推開會議室的門，顧希聲已經在里面等著了。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深色西褲，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看到她進來，他站起身，表情平靜。

“方經理，歡迎。“

“顧總。“方渝微微頷首，在他對面坐下。

會議室里還有其他幾個人，都是RoboField的核心團隊成員。但方渝能感覺到，顧希聲的注意力始終在她身上。

“我們先看一下公司的基本情況。“技術總監打開PPT，開始介紹。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是標準的商業演示和討論。方渝全程保持著專業的態度，認真記錄每一個要點，不時提出犀利的問題。

“關于你們的供應鏈，我注意到主要依賴海外供應商。考慮到目前的國際形勢，有沒有國產替代方案？“

“用戶留存率在第三個月出現明顯下降，你們分析過原因嗎？“

“財務預測過于樂觀，按照目前的燒錢速度，這輪融資能支撐多久？“

她的每一個問題都直擊要害，顯示出深厚的專業功底。顧希聲看著認真工作的她，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校園。那時的她也是這樣，做什么事都全力以赴。

只是現在的她，眼中少了當年的靈動，多了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

會議結束后，其他人陸續離開，會議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你的問題很專業。“顧希聲說。

“這是我的工作。“方渝一邊整理文件一邊回答，沒有抬頭看他。

“方渝。“他叫她的名字。

她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收拾東西：“顧總還有什么事嗎？“

“為什么要這樣？“他的聲音里有一絲無奈，“我們非要裝作陌生人嗎？“

方渝終于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不然呢？顧總希望我們用什么身份相處？“

“朋友，至少可以做朋友吧？“

“朋友？“方渝輕笑一聲，笑意卻未達眼底，“顧總，我們之間早就沒有任何關系了。現在，我們只是投資人和創業者的關系。“

說完，她拿起包準備離開。

“你現在一個人住？“顧希聲突然問。

方渝的腳步停了一下：“這個問題和投資無關。“

“只是關心一下老朋友。“

“謝謝關心，我過得很好。“方渝頭也不回地走出會議室。

方渝走后，陸思沉從隔壁房間走出來。

“怎么樣？“

顧希聲搖頭：“她的防備心太重了。“

“這也正常，畢竟你們...“陸思沉沒有說完。

顧希聲走到窗邊，看著樓下方渝上車的身影：“你幫我查一下，她現在住在哪里。“

“你要干什么？“

“只是想確認一下，她是不是真的過得很好。“

當天晚上，顧希聲收到了陸思沉發來的地址。那是城南的一個普通住宅區，雖然環境不錯，但和曾經的方家大宅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開車來到小區附近，把車停在路邊，靜靜地等著。

晚上八點多，方渝的身影出現在小區門口。她顯然是剛從公司回來，臉上帶著疲憊。手里提著從便利店買的便當，步履匆匆。

顧希聲皺眉。她就吃這個當晚餐？

他記得她以前最喜歡吃他做的番茄雞蛋面，每次都能吃一大碗。記得她對食物很挑剔，不喜歡吃外賣，更別說便利店的便當了。

看著她消失在樓道里，顧希聲的心情愈發沉重。

如果她真的嫁給了秦楓，為什么要住在這樣普通的小區？為什么要這么辛苦地工作？為什么連一頓像樣的晚餐都沒有？

清晨六點，天光微亮，方渝便已起身。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隔壁臥室，方一言還在熟睡，睫毛濃密卷翹，嘴角微張，抱著小毛毯蜷成一團。窗外的晨風輕拂窗簾，帶來一點初夏的清爽。

方渝輕輕俯身，在兒子額頭落下一吻。

“寶貝，起床啦，今天是你的運動會。”

孩子動了動，揉著眼睛睜開：“媽媽，真的可以嗎？你不是說今天公司很忙嗎？”

“對啊，但你更重要。”她笑著把他抱起來，輕輕拍了拍，“媽媽已經請假了，一整天都陪你。”

方一言立刻眉開眼笑，小臉紅撲撲的，像春天第一朵綻開的花。

廚房飄來牛奶和雞蛋的香味。方渝動作麻利地準備早餐，孩子洗漱換好衣服，小小的校服穿在身上還有些松，但孩子神采奕奕，不斷翻看著手上的運動會節目單。

他們準時出發。校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家長和孩子，歡聲笑語此起彼伏。陽光灑在塑膠跑道上，像為這天的記憶加了一層金邊。

幼兒園的操場上彩旗飄飄，到處都是興奮的孩子和家長。方渝牽著言言的手，感受著這種簡單的快樂。

“方一言小朋友的家長在嗎？“老師拿著名單喊道。

“在！“方渝舉手。

其他家長大多是爸爸媽媽一起來的，只有她是一個人。但她早就習慣了這種情況。

“媽媽，為什么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言言突然問。

這個問題讓方渝心頭一緊。她蹲下身，溫柔地看著兒子：“因為每個家庭都不一樣呀。有些小朋友有爸爸媽媽，有些小朋友和爺爺奶奶住，我們家是媽媽和言言，這樣不是也很好嗎？“

運動會中，方一言參加了“袋鼠跳”“投球賽”“二人三足”等幾個項目，每一項都認真投入。方渝站在邊上為他加油，每當孩子回頭看她，她就豎起大拇指。

有其他家長在私下議論：

“哎，這個方一言的媽媽一個人來的嗎？他爸爸不管嗎？”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離婚了。”

“挺厲害的，還一個人撐起家，又能抽空來陪孩子。”

這些話方渝聽到了，卻只是淡淡一笑。

她不需要解釋太多——她知道孩子需要的不是所有人的理解，只是她的陪伴。

而此時，城市的另一端。

顧希聲站在方渝所在投資公司的接待室，身后站著他的助理趙程。

“顧總，您真要今天自己來？”趙程一邊看手表一邊低聲勸道，“其實不如我們走流程，照項目組排期走，畢竟咱們已經拿到意向函了。”

顧希聲沒回答。他的眼神看向前臺的登記屏，手中無意識地轉著鋼筆。

“方經理在嗎？”他開口問。

前臺姑娘微微一愣：“您好，請問是哪一位方經理？”

“方渝。”

“哦，方經理今天請假了。”

“為什么請假？”他語氣太快，問完才意識到冒昧。

前臺含蓄一笑：“私事。抱歉，具體我們也不太清楚。”

趙程在一旁看出些端倪，但沒有多言。

顧希聲點了點頭，轉身離開，步履比來時沉重些許。

他回到車上，沉默許久，低聲說：“去城西，方渝住的小區。”

趙程一愣：“顧總，您是想……？”

顧希聲沒回應，只是靠在后座，目光深沉如墨。

—

午后三點，小區門口，顧希聲的黑色轎車停靠在一旁，車窗未完全降下。

他靜靜看著那棟熟悉的居民樓，像是在等待一場預料之外的偶遇。

不久，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盡頭。

方渝換了一身寬松的灰色運動服，頭發扎起，肩上挎著一只米色帆布包，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

顧希聲的指尖微微一顫，他想到當年他在渝豐集團樓下聽到的，方渝那時候已經懷孕了，這就是她孩子吧。

“怎么秦楓沒有來送她？這樣不稱職的丈夫、不稱職的父親么？方渝，你當初是不是選錯了？”

他看著孩子拽著方渝的手，小嘴嘰嘰喳喳說著什么，方渝低頭耐心聽著，還不時點頭回應。他們就這樣，像任何一對普通母子，從他的車前走過，走進小區。

他沒有下車，也沒有叫她。他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們上樓約莫二十分鐘后，方渝再次下樓。

這次，她換了一身衣服——一件米白色收腰風衣，簡單卻利落，腳上換了平底鞋。孩子也換下了校服，穿著黃色卡通T恤和牛仔背帶褲，活蹦亂跳地在她身邊轉圈。

顧希聲的手，緊緊握住膝上的車鑰匙。

他知道他們這是要出去。

“跟上。”他對趙程說。

“去哪兒？”

“不知道。”

車子緩緩啟動，不遠不近地跟在那輛出租車后方。

趙程從后視鏡看顧希聲，嘴角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

出租車在一家位于市中心親子商場門口停下。

方渝牽著孩子走進電梯，直上四樓的兒童游樂區。

顧希聲停好車，站在遠處，目送他們走進一家兒童主題餐廳——鮮艷的橙色招牌上寫著“泡泡廚房”。

他沒有跟進去，只是站在玻璃外的長椅上，像一個局外人，凝望著那個他曾經深愛過、卻親手錯過的女人，和那個他不敢多想的孩子。

那一刻，他心里無比復雜：震驚、疑惑、不甘、遺憾……全都混合在一起。

他忽然意識到，他對方渝這幾年的生活一無所知。

孩子咬著吸管喝果汁，臉頰鼓鼓的，眉眼彎彎。

顧希聲忽然鼻頭發酸。

他想起五年前那個夜晚，那個突然消失的身影，那個不告而別的告別。

原來，這世上最深的分離，不是告別時淚如雨下，而是多年后擦肩而過，她身邊多了一個孩子，而他什么都不能說

親子餐廳內，溫暖的燈光柔和地灑在卡通主題的桌椅上，四周墻面涂滿了五彩斑斕的畫——森林里的小動物、探險的氣球船，還有一面巨大的太空墻，畫著帶頭盔的小熊漂浮在星辰之間。

孩子們的笑聲此起彼伏，服務員戴著兔耳朵和小圍裙，在桌間穿梭，一派輕快祥和。

方渝帶著方一言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小家伙坐下后一刻不停，興奮地翻看著菜單。

“媽媽，我要吃小豬飯團，還要那個星星雞塊，還有這個火箭布丁！”

方渝無奈笑著：“你一個人吃得完嗎？”

“一定能！我今天運動了好多，我餓了！”小家伙拍著肚子認真地說。

方渝笑了，幫他點餐時不忘加了杯鮮榨果汁和一份蔬菜沙拉，順便給自己點了個意大利蔬菜面。

點完餐，她遞給孩子一張親子填色卡，讓他一邊畫畫一邊等。

小小的桌子前，孩子用彩筆一筆一劃地涂著，偶爾抬頭看她：“媽媽，你說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再出去玩？上次你答應我的動物園，還沒去呢。”

“等媽媽不忙，就帶你去。”方渝揉揉他的頭發，聲音溫柔。

孩子皺著眉：“你現在也不忙啊，今天不是都陪我了嗎？”

她頓了頓，輕聲說：“今天是特別的一天，因為是你的運動會，當然不能錯過。”

小一言歪著頭：“那以后我的每一個特別日子你都會來嗎？”

她想了想，點頭：“每一個。”

—

不遠處，玻璃外側。

顧希聲坐在長椅上，雙肘支在膝蓋上，指尖交疊，眼神緊盯著窗內。

他無法聽清他們說話，但看得見孩子的表情，看得見方渝的笑，看得見他們之間那種自然、親密、溫暖的聯系。

他記得方渝的笑容。

那是一種難得的笑容——從心底浮起，不摻雜世故，不隱藏情緒。

可他也記得她后來怎樣一點一點地變冷、變沉默、變得不可接近。

他忽然有些嫉妒那個孩子。

不是因為他得到了方渝所有的關注，而是因為他似乎擁有了方渝生命中如今最柔軟的那一部分——而那一部分，曾經也是屬于他的。

他看著方一言認真涂色的樣子，心頭某個地方被悄悄地敲了一下。

—

泡泡廚房內，食物陸續上桌。

方一言小口咬著飯團，吃得津津有味，方渝給他擦嘴角、遞果汁，舉止自然，配合默契。

吃到一半，孩子忽然看著她說：

“媽媽，你小時候有參加運動會嗎？”

方渝頓了下，笑了笑：“有啊。”

“那外婆有來看你嗎？”

她的笑微微一滯。

然后輕聲說：“沒有。外婆那時候已經不在了。”

“那你難過嗎？”

方渝沒有立刻回答。

她看著孩子小小的臉，那一瞬間，仿佛看見自己小時候一個人站在操場邊，看著其他孩子奔跑歡笑，卻沒有一個熟悉的大人等在終點。

她摸了摸孩子的頭，柔聲說：

“有一點。但后來我長大了，就不難過了。因為我知道——她在天上看著我。”

方一言點點頭，認真地說：“那以后我也會在天上看著你！不對，我要一直在你身邊！”

方渝笑出聲，握住他的手，聲音柔和而堅定：

“你只要開開心心長大，就是媽媽最幸福的事。”

—

外面，顧希聲靠在長椅上，臉色沉靜，卻難掩眉間那抹復雜。

這幾年來，他苦苦想找她，問她為什么突然消失，問她為什么拉黑他，問她為什么當初那么狠心。

但當他真正看到她如今的模樣，看到她身邊的孩子，他卻啞口無言。

那孩子是秦楓的嗎？她真的和秦家聯姻了？可…秦楓是那種會真心待她的人嗎？

秦楓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她…即使是深夜，秦楓也沒有接過方渝下班，而現在也沒有陪伴他們的孩子。顧希聲想起讓人查到的方渝近況，那孩子是叫…方一言。那孩子姓方！不姓秦…這是不是說，秦楓根本不在乎方渝和這個孩子？

如果是這樣，方渝還會想要和秦楓在一起嗎？那他是不是還有機會？

餐廳內，吃完飯后，方渝帶著方一言去了兒童游樂區。

她坐在一邊看著他穿上小馬甲，在球池和滑梯里撒歡。

她的手機響了，是同事發來的項目提醒。

她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頭，回復“等我半小時”

窗外，顧希聲依然未動。

他腦中反復回響著一個問題——

那個孩子，叫方一言。

方，她的姓。

晚上把言言哄睡后，方渝又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RoboField的盡職調查報告需要在下周一提交，她必須抓緊時間完成。這是她的職業操守，即使對象是顧希聲，她也要認真對待。

電腦屏幕的光照在她臉上，映出她專注的神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她終于完成最后一個圖表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了。

她伸了個懶腰，走到陽臺上。

深夜的城市依然燈火通明，她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心中涌起一陣孤獨。

這些年，她一個人撐起這個家，一個人撫養孩子，一個人面對所有的困難。她不是沒有累的時候，不是沒有想要依靠的時候，但她沒有選擇。

手機忽然響了，是一條微信消息。

顧希聲：“這么晚還沒睡？“

方渝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她還沒睡？

她朝樓下看去，果然看到了那輛熟悉的車。

方渝披上外套下了樓。深夜的小區很安靜，只有路燈發出昏黃的光。

顧希聲靠在車門上，看到她出來，站直了身體。

“你在監視我？“方渝的語氣很冷。

“不是監視。“顧希聲搖頭，“只是...擔心你。“

“擔心我？“方渝覺得可笑，“顧總，我們已經六年沒見了。你的擔心是不是來得太晚了？“

“方渝...“

“夠了。“方渝打斷他，“顧希聲，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如果是為了羞辱我，恭喜你成功了。如果是為了其他什么，我勸你趁早打消念頭。“

“我沒有想羞辱你。“顧希聲認真地看著她，“我只是想知道，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托您的福，我過得很好。“

“是嗎？“顧希聲指了指她手里的文件袋，“好到需要工作到凌晨兩點？好到一個人住在這種普通小區？好到晚餐只能吃便利店的便當？“

方渝愣住了：“你...“

“我都看到了。“顧希聲上前一步，“方渝，如果秦楓對你不好，你可以...“

“夠了！“方渝后退一步，“顧希聲，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是，我現在是過得不如從前，但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

“你自己選擇？“顧希聲苦笑，“你選擇突然消失？選擇刪掉所有聯系方式？選擇讓我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提起往事，兩人都沉默了。

夜風很涼，吹起方渝的長發。她抱緊雙臂，聲音變得很輕：“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顧希聲，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我們各自安好，不是很好嗎？“

“如果我說我這六年都沒有忘記你呢？“顧希聲突然說。

方渝的身體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復正常：“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方渝，告訴我真相。“顧希聲的聲音近乎懇求，“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要那樣離開？“

“沒有為什么。“方渝避開他的視線，“我累了，想要不同的生活，就這么簡單。“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方渝轉身要走，“顧總，夜深了，請回吧。以后也請不要再來了。“

“等等。“顧希聲叫住她，“今天下午，我看到你和一個孩子...“

方渝的腳步猛地停住，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那是...你的孩子？“顧希聲的聲音很輕。

方渝深吸一口氣，轉過身，表情異常平靜：“是又如何？“

“幾歲了？“

“這個問題太私人了，顧總。“方渝的聲音冷得像冰，“我的私生活，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進樓道。

顧希聲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情復雜到了極點。

那個孩子...如果真的是她的孩子，看年齡應該是她離開后不久就有的。這么說來，她當時已經...

他用力錘了一下車門，發出一聲悶響。

原來，她選擇秦楓是早就計劃好的。原來，他們的感情在她心里就這么不值一提。原來，他才是那個自作多情的傻瓜。

回到家里，方渝靠在門上，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剛才和顧希聲的對話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尤其是當他問起言言時，她差點就要崩潰了。

還好，還好她穩住了。

她走進言言的房間，看著熟睡的兒子。借著夜燈的微光，那張小臉是那么的無辜可愛。

“寶貝，媽媽會保護你的。“她輕聲說，“不會讓任何人打擾我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