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喉結滾動，幼時目睹母后血濺椒房的記憶轟然涌來。

柳墨漪卻已直起身，玄衫襯得她面色如雪：“陛下既知代價，又何必多問？若求真相，便以天子半命相換——玄妃從不誆人。”

殿外寒風驟烈，銅鈴聲響愈發急促。

景明起身時袖袍帶起一陣勁風，案上翡翠耳飾竟“咔”地裂為兩半，黑霧霎時彌散。

逐星鳥尖叫著撞向窗欞，金羽紛落如星隕。

景明的手掌猛然扣住少女纖細的手腕，指節因力道而微微發白。

墨漪的瞳孔驟然收縮，指尖不自覺地蜷曲，玄色廣袖滑落半寸，露出腕間一道淡褐色的疤痕——形如花瓣，邊緣卻泛著灼傷的焦痕。

“朕聽說，你自幼便被送入這夜明宮？”

景明的聲音裹著寒意，目光卻落在那疤痕上。

墨漪試圖抽回手，卻被牢牢鉗制，頰邊飛起一抹薄紅，似怒似窘。

她咬住下唇，喉間擠出一聲低哼。

“柳墨漪。”

景明咀嚼著這個名字，尾音拖得悠長。

墨漪猛地掙脫，袖袍掃過案上茶盞，濺起的茶水在燭光下碎成金箔。

她轉身時發髻微晃，銀簪墜子擊出細響，如冷泉濺石。

景明瞇眼凝視她背影，玄色綢緞裹著纖腰，走動時衣擺起伏似鴉羽掠空，卻偏偏透著股倔硬的棱角——像一株被風雪壓彎又拼命挺直的梅。

墨漪從發間拔下牡丹絹花，指尖輕捻。

花瓣霎時虛化，凝成一縷緋色焰火，在掌心搖曳如血滴墜入暗潭。

景明呼吸一滯，那火焰竟生出無形引力，周遭燭火紛紛搖曳，投下斑駁暗影。

他下意識后退半步，靴底碾過青磚縫隙的霜苔，寒意自腳底竄上脊梁。

墨漪唇瓣微啟，吐息拂過火焰，霎時狂風驟起。

景明耳畔嗡鳴，眼前景物扭曲如浸水的絹畫，踉蹌間扶住雕花屏柱。

待眩暈稍退，眼前已只剩一扇玄木門扉——門縫透出微光，恰似焰火殘燼。

門內傳來墨漪清冷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汝之物。”

一只翡翠耳飾從門隙拋落，景明接住時，掌心被沁出的寒意刺得發顫。

木門轟然閉合，聲響震得檐角銅鈴叮咚亂響。

小硯子在旁瞪圓了眼，燭臺險些脫手。

景明摩挲著耳飾上細密的裂紋，苦笑搖頭：“看來朕確是真惹惱了她。”

他轉身下階，衣擺掠過石階霜花，每一步都似踏在云絮之上。

“這玄妃……性格倒像盛夏驟雨，來時洶洶，去時利落。”

小硯子默然跟上，火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融進夜色如墨汁滴入宣紙。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小硯子終是按捺不住。

景明駐足，望向遠處宮墻輪廓如巨獸脊骨：“巫女之裔。

前朝將侍奉玄冥娘娘的神女囚禁于此，封為玄妃，以鎖其神術。”

他指尖劃過耳飾幽綠紋路，恰似幼時母后頸間那道致命血痕。

“《雙通典》有載：玄妃不侍君，不沾塵，卻以命為契，解咒殺、尋遺魂……今日一見，果然非俗世之人。”

景明的祖父從前朝皇帝手中接過“禪讓”的玉璽，踏著前朝宮城的磚石登基為帝。

新朝的宮闕與前朝別無二致，連那座被血染成玄黑的夜明宮，也原封不動地承襲下來。

“玄妃的名號隨朝代更迭，卻始終由同一人擔承。”

小硯子望著夜明宮斑駁的宮墻，磚縫里滲出的黑仿佛能滲出暗紅血跡。

景明摩挲著腰間佩玉，聲音沉靜：“自前朝起，金雞擇新妃，玄妃永生不侍君，不殉帝，直至血脈耗盡——這是刻在《雙通典》里的鐵律。”

兩年前新玄妃柳墨漪入宮時，他尚未登基，但已從典籍中窺見這份詭秘。

小硯子仍不解：“陛下為何不直接下令？憑您的威儀，何事不可為？”

景明瞥向宮墻暗影處，玄色衣角掠過青磚：“規矩若破，玄妃的神力便會消散。朕要的是她能真正解開這翡翠耳飾中的咒殺，而非一具傀儡。”

次日晚

黃熟香的煙氣裊裊升起時，墨漪正對著薰爐發呆。

香氣如絲緞裹住她的銀發——發絲浸入水中便會顯形，這是凜冬王族血脈的印記。

她抬手撫過腕間那道花瓣狀的疤痕，指尖發顫。

昨夜景明扣住她手腕的力道猶在骨縫里蟄伏，那年輕帝王的目光卻如暖泉融雪，與她想象中暴戾的君主截然不同。

“今夜他必再來。”

墨漪望著香爐中躍動的赤焰，喉間澀如吞砂。

后宮嬪妃們求她尋失寵的珠釵、解纏綿的魘夢，尚可索要一縷青絲或半盞血做代價。

而帝王所求的，必是噬魂蝕骨的代價……

她想起耳飾幽綠裂紋中滲出的黑霧，想起景明提及母后慘死時眼底那層冰殼，忽覺薰爐暖煙都成了毒霧。

門扉驟響。墨漪倏然起身，玄色廣袖掃過案上茶盞，濺起的茶水在燭光下裂成細金。

景明的身影裹著夜風闖入，小硯子緊隨其后。

帝王玄袍上凝著霜露，眉峰卻揚著笑意：“玄妃可曾備好代價？”墨漪咬住唇瓣，頰邊飛起薄紅，銀簪墜子擊出泠泠脆響。

她掌心驀然凝出一簇緋焰，火光如血珠墜入墨潭，周遭燭影皆被攝去魂魄般搖曳。

景明瞳孔微縮，靴底碾過霜苔的寒意直竄脊梁。

“翡翠耳飾中的幽鬼，需以活人三日內心頭血喂養。”

墨漪的聲音淬著冰，指尖將火焰捻成符咒，“陛下可愿割舍？”

景明靜立如松，袖中暗藏的匕首紋絲未動。

小硯子卻已怒喝：“放肆！”

墨漪唇角勾起冷弧，焰火驟然暴漲，狂風掀翻門扉，將兩人的影子撕成碎鴉。

當今的皇帝夏景明，是在墨漪繼承玄妃之位一年后登基的。

彼時墨漪年僅六歲，初入宮便忙于修行，對那場皇位爭奪的風雨只聞其聲，未見其形。

墨漪正倚在花毯上望著夜空，忽然，那只金鳥“星星”猛地抬頭，雙翅拍得金羽紛飛，在屋內橫沖直撞，尖鳴聲刺破寂靜。

它圓滾滾的肚腹隨著動作一顫一顫——原是前朝稀世異鳥，能尋金覓魂，如今卻被后宮佳肴喂成了肥雞模樣。

墨漪蹙眉輕斥：“休得喧噪！”指尖虛拉，似有無形絲線牽引，門扉竟無聲開啟。

門外，玄袍帝王與宦官小硯子靜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