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的面容如凍潭般沉靜，眉峰微壓，眼底寒意凜然。

墨漪瞥見他袍角沾著露水，應(yīng)是連夜趕來，卻仍如松柏般挺拔。

宦官小硯子捧著的托盆上，蒸籠熱氣裊裊，籠中白包子渾圓飽滿，蓮子甜香混著霧氣漫出——正是她幼時最愛，卻因修行多年再未嘗過的滋味。

“復(fù)來無益，吾不接受汝之委托。”

墨漪嗓音冷如淬冰，袖中銀發(fā)暗顫。

景明卻踏進屋內(nèi)，徑直在她對面坐下，將蒸籠拉到近前，籠蓋“啪”地扣緊。

墨漪的喉頭不自覺滾動，目光被熱氣中的包子牢牢釘住。

景明忽而抬手，指尖輕點籠邊，唇角泛起一抹淺弧：“玄妃可愿以食欲換朕所求？”

屋內(nèi)靜得能聽見燭芯爆裂的聲響。

墨漪銀簪墜子碰出泠泠脆響，她咬住下唇，頰邊泛起薄紅，終是敗在喉間翻涌的舊時甜香里。

三年前初入宮時，她曾為一顆蓮子糕跪在雪地里求膳房，如今這熱氣中的圓團，分明是幼時記憶里融化在舌尖的暖意。

金鳥“星星”仍在一旁撲騰，撒落的金羽如碎陽鋪滿地。

墨漪忽然想起初遇這肥雞時，它眼中透出的戒備——正如此刻景明眼底的深潭，看似靜默，實則藏著蟄伏的暗涌。

她深吸口氣，玄色廣袖掩住指尖微抖：“代價幾何？”

景明眸色漸深，袖中暗紋隨動作隱現(xiàn)。

小硯子垂首靜立，托盆上的蒸籠仍在散著暖煙，仿佛在無聲催促。

門外夜風掠過宮墻，帶來一絲前朝未散的腥銹氣，與籠中甜香詭異地糾纏在一起。

墨漪的目光在景明與蒸籠間來回逡巡，指尖無意識地搓揉著袖口玄緞。

她早料景明會攜禮相誘，卻未想竟是這般煙火氣的事物。

金籠蒸包的熱氣裹著蓮子甜香撲上鼻尖，喉間驀地涌起酸澀——那是六歲前蜷縮在破廟檐下時，總在夢中期盼的味道。

景明唇角微揚，眉梢輕挑，這是墨漪入宮三年來首次見他臉上褪去冰霜。

她咽下喉頭顫動，硬聲道：“……且聽聽也無妨。”

袖中銀發(fā)隨呼吸暗涌。

景明從懷中取出翡翠耳飾，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墨漪瞥見那碧玉上蜿蜒的裂紋，似有黑霧在縫隙間游動。

“查失主不難，然須循活人氣跡。此物經(jīng)手人多，氣雜如亂麻，難溯源頭。”

她咬開包子皮，軟糯面皮裹著流漿的甜餡溢入口中，燙得舌尖發(fā)顫，卻舍不得吐出一點兒。

“既有難處，陛下請回。”

墨漪揮袖如拂落葉，掌心卻黏著包子的油漬。

景明卻紋絲不動，目光凝在耳飾上：“若查不出人……能否除卻這上頭附著的幽鬼？”

燭光映得他瞳孔深處泛起墨色漣漪，墨漪忽覺那漣漪與耳飾裂紋中的黑霧竟有幾分相似。

她猛地抬頭，玄色廣袖滑下臂膀，露出腕間銀鱗紋路。

“幽鬼成形必有所怨，需以生人血引、活人骨養(yǎng)……陛下可曾親見其形？”

“朦朧紅影，左耳獨佩此飾。”

景明嗓音忽沉，似有寒刃藏于喉間。

墨漪蹙眉細察耳飾，指尖剛觸玉面便如遭火灼，倏然縮回。

那裂紋中竟?jié)B出絲絲寒氣，凝成細霜附在她指尖。

“此事棘手。”

她舔去唇角餡渣，玄袍下銀發(fā)無聲浮動，“查魂需引魄，引魄必傷己。陛下當真要冒此險？”

“朕只想知道，那紅影……是否與母后當年的死有關(guān)。”

景明忽抬眸，眼底墨色炸裂成滔天暗涌。

墨漪喉頭一哽，包子甜膩驟然化作苦澀。

三年前初入夜明宮時，那抹紅影也曾在她鏡中浮現(xiàn)，耳畔殘響著“欒氏血脈未絕”的凄咒。

金鳥“星星”在梁上躁動撲翅，撒落的金羽如碎陽墜入陰影。

墨漪終于看清，景明眼底的寒潭深處，藏著她夢中那破廟檐下的同一片雪——前朝皇族滅門的雪，凜冬王香薔咽下最后一口氣時的雪。

墨漪的目光如淬冰的刃，刺向景明遞來的翡翠耳飾。

指尖剛觸玉面，便覺涼意沁骨，仿佛握住了一塊浸在寒泉中的玄玉。

她強壓下喉間涌起的怒意，掌心牡丹花驟然幻化——嫣紅花瓣層層綻開，轉(zhuǎn)瞬凝成一縷淡紅焰火，在指尖跳竄如靈動的赤色蛇信。

“查魂引魄需以血契為媒，代價自會顯現(xiàn)。”

她語聲冷冽，卻掩不住掌心火焰的顫栗。

景明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目光鎖在她泛白的指節(jié)上。

墨漪深吸一口氣，將火焰輕吹向耳飾。

紅霧如煙紗彌漫，耳飾周遭漸顯朦朧輪廓——一襲紅襦裙女子緩緩凝形，裙裾似浸血的綢緞，垂落的發(fā)髻散亂如枯草。

宦官青的瞳孔驟縮，踉蹌后退半步。

墨漪瞥見他袖口抖出的冷汗，喉頭無意識吞咽。

那女子頸間纏繞的披帛勒入皮肉，紫紅的面頰腫脹變形，眼珠懸在眶外，舌尖垂落如腐壞的肉條。

她抬手抓撓頸痕，指甲刮出瘆人的聲響，翡翠耳飾在殘破耳垂上晃蕩，映出滿室扭曲的光斑。

“三星印記……”墨漪忽凝聲，目光釘在女子腕間金紋。

三圈環(huán)紋如烙鐵刻印，與史典中記載的“凜冬王族徽”分毫不差。

景明倏然起身，袍袖拂過案幾，震得燭火搖曳：“此紋……與朕母后遺物上的殘印相同。”

他指尖撫過耳飾裂紋，黑霧自隙縫滲出，與幻象女子的披帛詭紋竟隱隱相融。

墨漪腕間銀發(fā)驟現(xiàn)，如銀鱗竄出袖口。

她霍然抬頭，玄色廣袖滑下臂膀，露出鎖骨處蜿蜒的霜紋——與前朝《雙通典》中“冬脈秘符”的摹繪一模一樣。

金鳥“星星”在梁上驚啼，翅羽掃落的金塵恰似當年破廟檐下飄落的雪，落在她發(fā)梢銀鱗上，映出千年未散的恨。

墨漪起身，廣袖拂過案幾，指尖凝氣如霜。

那女子虛影如被風撕碎的紗，一縷縷消散于空中。

宦官青僵立在旁，喉頭滾動，顫抖的手指擦過蒼白臉頰，冷汗在燭光下凝成細密的珠。

她重新落座時，玄色裙裾似墨浪鋪展，指尖將耳飾推至景明面前，語聲冷冽如冰棱：“既不得其名，此事便了。”

景明接過耳飾，拇指摩挲玉面裂紋，唇角微揚，目光如潭水般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