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掌心死死按住發髻,后退半步,鞋底碾碎了掉落的糕渣:“啊,對不起,你很在意嗎?可能、可能是光線晃眼,不是真的……”
九九愣在原地,辮子上的鈴鐺顫出幾聲斷續的響。
墨漪鬢角發絲散亂,那縷銀白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疼,她轉身就往回廊跑,袍袖掃過甕邊苔痕,留下一道灰跡。
“我得回去了,多謝你幫忙!”
背影消失在轉角處,九九盯著那縷白發消失的方向,手心里的糕渣涼透了。
她撓撓頭,辮鈴叮叮:“怎么突然嚇成這樣……明明只有一根而已啊……”
正午鼓聲擂響時,景明癱坐在檀木椅中,脊背陷進金絲繡龍的靠墊里。
晨光未露就開朝的冗長公務終于散了,殿外朝臣的靴聲漸遠,他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指節在眉心壓出紅痕。
云中書令的白胡子在光影里顫了顫,這位東宮舊臣的聲音輕得像拂過案牘的風:“陛下,汀淚宮近日……夜里有異響。”
景明指尖頓住,龍紋椅扶手下的檀香木紋里,還嵌著幼年刻下的劃痕。
幽禁皇太后的離宮鬧鬼?他冷笑出聲,喉頭卻哽著舊年的淤堵:“朕知道。明允——”
他瞥向身旁的戶部尚書,那人四十余歲,眉骨鋒利如刀,總似在算計什么,“財產清查有眉目了嗎?”
明允躬身,袖口露出半截竹簡:“各府賬目皆對得上,暫無可疑。”
景明指甲在扶手雕龍的眼睛上刮過,漆面泛起一道微痕。
母妃謝氏毒斃那日,也是這樣悶熱的正午,皇太后賜的羹湯里浮著同樣的龍紋——不過是金漆描的。
明允躬身呈上竹簡,袖口露出半截墨跡斑駁的冊子:“陛下,各府賬冊皆對得上,但臣以為……尚有隱財未現。”
他嗓音輕緩,如檐角滴落的雨珠,白胡子在日光下泛著霜色。
景明倚在御轎的雕龍扶手上,指節無意識地刮過漆面:“當年她亂發墨敕,封官賜爵如兒戲,斂的銀錢豈會只有這些?”
轎簾隨風輕晃,漏進一縷槐花香。
內侍省之長躬身垂首,眼角紋如蛛網:“陛下圣明。老奴已著人盯緊宦官動靜——那女人雖囚于汀淚宮,爪牙未必盡斷。”
景明冷笑,喉頭卻哽著舊年的銹味。
皇太后勾結外戚、廢他太子之位時,那些宦官可是遞刀遞得最殷勤的。
云中書令撫著白胡子退下,靴底碾過青磚的縫隙。
景明的思緒卻纏回十年前:母妃謝氏咽下最后一口氣時,羹湯碗沿的金龍紋與今日轎中扶手如出一轍。
那時他十六歲,攥著染血的帕子跪在殿外,聽皇太后懿旨“病逝”的宣告穿透宮墻。
御轎停駐,小硯子掀簾的聲響驚醒了景明。
他起身時脊背僵直,如繃緊的弓弦,眼底壓著沉甸甸的暗云。
寢殿凝光殿近在咫尺,琉璃瓦在暮色中泛著冷光,而極遠處的魚藻宮坍頹如朽木——那曾是前朝凜冬王囚居之地,墻縫里滲出的霉斑仿佛千年未散的冤氣。
“陛下?”小硯子低聲提醒,景明卻恍若未聞。
他攥緊袍袖,掌心紋路陷進綢緞里。
不殺皇太后,并非寬宏大量——當年北衙禁軍沖入椒房殿時,若一劍斬了她,滿朝權貴必借機生亂。
他只能如剝繭般,一層層剜去她的勢力:收其黨羽,查其貪賬,直到最后一根絲線斷裂。
如今時機已熟。
只需一聲令下,便能羅織罪名讓她“暴斃”。
但景明不要這樣。
他要的是史書里血淋淋的一筆:夏景明肅清奸佞,以鐵證正法。
權柄在手,仇要親手剜,才算報了那碗毒羹之恨。
暮色漸沉,凝光殿的燭火次第亮起,如星子墜入人間。
景明踏過白玉階,靴底碾碎幾片飄落的槐花,衣擺掃過石欄上苔痕,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褶皺。
十三歲那年,景明被褫奪太子之位,從金碧輝煌的東宮移往破敗的魚藻宮。
此后五年,他蜷居在霉斑剝落的宮墻內,日日與饑腸轆轆為伴。
若沒有小硯子及近臣們暗送食糧,那單薄的身骨早被餓噬殆盡。
母親謝氏的慘死更如利刃剜心——尚未被廢時,她便遭皇后鴆殺,侍女亦被宦官誣陷處死,連尸首都未留全。
景明攥著染血的舊帕子,指甲陷進掌心:沒有實證,縱有滔天恨意,也只能咽下。
若效仿皇太后肆意妄殺,他與仇人又有何異?他必須攥住鐵證,如淬火的刀刃,于法于理都無懈可擊。
凝光殿內,茶香裊裊。
小硯子垂眸煮茶,炭火噼啪聲襯得殿中愈發寂靜。
他動作熟稔如流水:添薪、沸水、捻鹽入釜,銀匙舀茶時,蒸霧裹著清芬漫開。
景明端起茶盞,暖意從喉頭淌至胃腑,緊繃的肩脊終于松了些許。
“還是你煮的茶最熨帖。”
小硯子眼角紋彎成月牙:“陛下慣愛這陳年雪芽。”
自十歲起,這宦官便跟在景明身后,他蹙眉的深淺、握拳的力度,小硯子皆能窺見心底溝壑。
茶盞擱回案上,景明指尖無意識刮過杯沿:“疤痕查得如何?”
小硯子躬身,袖口露出半卷密箋:“是桂花印,楊家獨有的家婢烙印。”
景明眸色驟沉——皇太后母族楊氏的印記,竟烙在玄妃墨漪身上?那女子神秘如幽潭,此刻總算撈到一根藤繩。
他唇角繃成直線,喉頭滾過一聲冷笑:無論這藤繩通往何處,終能牽出他想要的答案。
景明凝視著密箋上“桂花印”的記錄,沉默良久。
疤痕如焦痂般盤踞在墨漪肩頭,顯然是烙鐵灼刻的印記。
他指尖無意識摩挲案沿,眉峰漸蹙:“有些家族會給奴婢蓋章,像馴牲畜一般……”小硯子垂首續道:“楊家如今只剩流外官銜,但數十年前,確有族人任過吏部侍郎。
此后族運衰頹,貢舉無人中榜,卻仍富甲一方。
傳聞他們收受賄賂,暗販私鹽,待下人極苛——玄妃四歲時被賣入楊家,此前的來歷卻如霧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