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忽在身后輕咳,墨漪會意,掌心霜紋悄然流轉。
“若汝自為之,今夜我便向司衣局舉薦汝技藝;若強人所難……”
她霜玉墜驟亮,藍裙宮女腳下石磚竟滲出薄霜,“內侍監家眷欺凌平民,此事傳至御史臺,怕是不妙。”
藍裙宮女面色青白,匕首紋袖口縮回身后。
她恨恨剜了墨漪一眼,終是甩袖離去,鞋底在濕磚上留下泥濘腳印。
黃裙宮女跪坐在地,哭噎著將綢衫塞給墨漪:“求您替我交差……我、我阿爹不能沒有綢緞莊……”
她仰面時,墨漪見其頰上淚痕如珍珠串,睫羽顫如風中蛛絲。
宦官無聲遞來素帕,帕角藥香沁入她掌心。
霜紋隱現,綢衫瞬被凍霧吞沒,只余一縷金線纏在墨漪指尖,冰涼入骨。
另一側的墻邊擺著幾個青釉大甕,甕口泛著水漬。
中央并排著三張榆木長桌,內膳宮女們圍在桌邊忙碌:磨芝麻的宮女額頭滲出汗珠,篩豆子的宮女手指被塵埃染黃,指甲縫里嵌著細碎的豆殼。
墨漪望著這景象,問道:“汝宮內尚未用早膳?”
九九正將一把蕨根塞進墨漪手中,聞言仰頭笑道:“怎么可能!現在做的可是晚宴食材。”
墨漪聞言蹙眉——晨光尚斜照在窗欞,竟已開始備晚膳?
夜明宮素來冷清,僅一名老婢打理雜事,此刻卻涌入這般多外宮人,實在蹊蹺。
“喂!你怎么把其他宮的宮女帶進來了?”
藍衣宮女倏然停住篩豆的動作,指尖戳向九九。
九九將墨漪往身后一拽,杏眼微瞇:“她是我朋友,來幫襯的。”
說罷便拉著墨漪走向角落。
那里杵臼并列,根莖堆成小山,潮濕的泥土氣息混著植物特有的澀香。
“幫我搗這個。”
九九將木杵塞給墨漪,自己抓起另一根。
臼底隨節奏響起清脆悶響,兩人你一杵我一杵,動作漸趨默契。
墨漪瞥見九九耳后沾著幾粒芝麻,鬢發被汗水黏在頰邊,卻仍笑語盈盈:“搗爛泡水曬干,磨成蕨粉,冬日可代米糊。”
“汝是當今圣上登基后入宮的?”墨漪邊搗邊問。
九九點頭,發間銀簪隨動作輕晃,“去年冬選進的。”
“那前兩代先帝后宮之事,你可知曉?”
墨漪話音未落,九九已警覺地瞥向周遭。
篩豆宮女正背身偷聽,磨芝麻的宮人卻忽然咳嗽起來,驚飛了檐下麻雀。
九九壓低聲音,指尖不自覺摳緊杵柄:“后宮哪有平靜時?就說先帝的皇后……”
她喉頭顫了顫,余光瞥見墨漪不解的神情,忽而湊近耳語:“如今的皇太后,當年可是被幽禁的皇后!”
墨漪杵臼一頓,根莖碎渣濺上裙角。
九九慌忙“噓”聲,冷汗順著頸線滑落:“私議此事,輕則杖責……你真不知?”
墨漪搖頭,眸中驚疑如漣漪蕩開。
九九瞪圓了眼,睫羽撲閃似受驚雀兒,脫口道:“當今圣上原是廢太子!聽說太后當年……親手害了圣上的生母,硬奪了太子位!”
她語速急促,氣息噴在墨漪耳畔,帶起細微癢意。
墨漪掌心驀地發涼,杵柄在指節留下紅痕。
窗外忽有風掠過,吹散了檐角一縷塵埃。
九九一邊干活,一邊手舞足蹈地講述景明的故事,眼神發亮,仿佛親歷那場政變:“被關在內廷某間屋里,可皇上沒垮掉!暗中培植勢力,聯合北衙禁軍,突然發難,把太后那派的朝臣宦官全掀翻了!”
她唾沫星子飛濺,連篩豆的動作都跟著節奏搖晃。
墨漪聽著,眉頭越皺越緊。
街坊傳聞沸沸揚揚,她卻像被隔絕在真空里。
前任玄妃只含糊提過“帝位之爭”,再無半句多言。
此刻九九紅著臉頰,自顧自幻想:“聽說皇上生母謝氏貌若天仙,皇上本人更是眉目如畫……若能見一眼,該多好!”
墨漪喉頭滾了滾,那句“皇帝不過是個無趣之人”終究咽了回去。
“泊鶴宮小得可憐,謝氏位列四妃,說白了就是妃嬪里最末等的。”
九九指尖沾滿豆粉,仍比比劃劃,“沒家世沒靠山,才會住那種地方。”
墨漪目光如刀,刺向這番話背后的隱晦真相——母妃卑賤,皇子又如何立足?
“你剛說后宮舊事,仔細講講!”墨漪打斷她。
九九篩豆的手猛地頓住,眼神飄向窗外:“皇太后狠著呢!毒殺妃子,逼流產,宮女稍犯錯就割舌……還有那樁私通案,主犯上吊自盡,連幫兇都……”
她突然噤聲,腮幫子顫得像風中樹葉。
“等等!”墨漪一把扔開杵臼,木柄“咚”砸在青磚上,“自縊的妃子叫什么?”
九九愣住了,豆殼從指尖簌簌掉落:“記不清了……只聽說用披帛掛橫梁……”
話音未落,墨漪已拽住她衣袖往外沖。
九九踉蹌跟上,辮子上的銀鈴鐺叮叮亂響:“活兒沒做完呢!”
“先擱著!”
兩人穿過宮女居所的后巷,晾曬的布匹在風中嘩嘩作響。
井邊,一群宮女正彎腰搓洗綢緞,水盆濺起細沫。
九九扯著嗓子喊:“小桃!過來!”
一名綠衣宮女抬頭,發髻歪斜,手里還攥著濕漉漉的帕子。
墨漪和九九跟著阿繡走進浣衣局,石砌的水池邊,十幾名宮女正彎腰搓洗綢緞。
阿繡四十出頭,膚色被日頭曬得泛黃,眼角堆著細密的皺紋,但眉眼輪廓仍透出年輕時清秀的影子。
她動作利落地將一摞布帛扔進木盆,濺起的水花沾濕了裙擺也渾然不顧。
“姑姑,您知道班鶯女的事吧?”
墨漪攥緊濕漉漉的布巾,指甲在掌心掐出白痕。
阿繡斜眼瞥她,嘴角扯出一絲淡笑:“新來的宮女都愛聽這些陳年鬼話。”
說著,她將一沓臟布塞進墨漪懷里,“先幫忙洗完這批,再講也不遲。”
墨漪沉默著蹲下,手指被皂角水刺得發紅。
九九縮在她旁邊,辮子上的銀鈴鐺被揪得叮叮直響。
阿繡抄起木槌敲打布料,節奏沉穩得像敲鐘:“班鶯女原是鵲巢宮的人。那位鵲妃,呵——”
她突然停下動作,眼神掠過遠處晾曬的朱紅綢緞,似有寒芒一閃,“皇后之下第一人,年輕得能掐出水,爹是鎮國將軍,鼻孔朝天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