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她死得蹊蹺?”
墨漪搓布的力道重了幾分,水盆里泛起渾濁的沫子。
阿繡冷笑出聲,眼角皺紋擠得更深:“蹊蹺?羹湯里摻了狼毒,一尸兩命。內禮司查了三天,最后在班鶯女的柜子里翻出帶根的毒草——狼毒草莖上還帶著她指甲掐出的裂口呢!”
木槌“咚”一聲砸在石板上,濺起的水珠直撲墨漪面頰。
九九“啊”地驚呼,手背蹭到木盆邊緣蹭出一道紅痕。
阿繡卻像沒瞧見,只顧將洗凈的布匹甩上晾桿,布料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線:“當天夜里,班鶯女就吊死在自個兒屋里。披帛纏在橫梁上,舌頭伸得老長,眼珠子瞪得——”
她忽然掐住喉嚨模仿那模樣,墨漪的手猛地一顫,布巾“啪”跌進水池。
“后來呢?”墨漪的聲音卡在喉頭,像吞了塊生鐵。
阿繡甩了甩手上的水漬,皺紋里滲著陰冷的笑:“后來?宮里開始鬧鬼唄。總有人瞧見個黑影拖著長裙走,頭發散得像枯草,邊走邊哭……上個月還有小宮女嚇得尿了褲子呢。”
她嗤笑一聲,轉身去搬另一摞臟衣,背影佝僂卻透著股倔勁兒。
九九指甲死死摳著墨漪的胳膊,顫抖的聲兒比蚊蠅還小:“姑姑,真、真有鬼嗎……”
墨漪喉頭滾了滾,目光釘在阿繡搓洗布帛的雙手——那掌心布滿厚繭,指節因常年浸水泛著青白,卻穩得像生了根。
她忽然想起夜明宮橫梁上那道陳年裂痕,像一道永遠擦不凈的血痕。
墨漪和九九跟著阿繡走進浣衣局。
石砌的水池邊,十幾名宮女正弓著腰搓洗綢緞。
阿繡四十出頭的模樣,膚色被日頭曬得泛黃,眼角堆著細密的皺紋,但眉眼輪廓仍透出年輕時清秀的影子。
她動作利落地將一摞布帛“啪”地扔進木盆,濺起的水花沾濕了裙擺,卻渾然不顧。
“姑姑,你又來嚇人了。最后這一段是你自己編的吧?”
九九忍不住追問。
阿繡挑起眉梢,嘴角的笑紋更深:“編?這可是真有人親眼見的。不信你去問碧桃宮的春香,上月夜里撞見過一回。”
墨漪低頭望向水盆。
水好冷,皂角水的刺骨寒意一絲絲鉆進胸口。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問道:“班鶯女死時,耳上有耳飾否?”
阿繡歪頭沉吟,鬢角的銀絲被日頭照得發亮:“耳飾?這我倒沒留意。我總共只見過她一兩次面,沒近身瞧過細節。”
墨漪的心往下沉了沉。
九九扯了扯她的衣袖,辮子上的鈴鐺顫出細碎的響:“那……班鶯女的侍女或婢女,如今可在宮里?”
阿繡抄起木槌的動作頓了頓,眼角的皺紋擠成團:“應該還在吧……不過后宮這么大,要找個人得費功夫。你要真想找,去內務司查名冊試試。”
墨漪大感失望。
若能找到班鶯女的舊人,或許能問出耳飾的線索。
她望向遠處晾桿上飄動的綢緞,朱紅的顏色像凝固的血塊。
阿繡忽然冷笑一聲:“后宮死個人,證據隨便捏造。狼毒草莖上的指甲痕?說不定是有人先掐裂草莖,再栽贓進去。”
墨漪心頭一震,搓布的手停了停。
阿繡續道:“跳水死的妃子,興許是被人推下去的;私通罪的妃子,說不定是衣裳被動了手腳。只要拿得出‘證據’,害死個人比掐死只雞還容易。”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濺起的珠兒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九九嚇得往墨漪身后縮,辮子上的鈴鐺叮叮亂響。
墨漪攥緊濕布,指尖發顫:“除了班鶯女,還有自縊或遭絞死的妃嬪嗎?”
阿繡仰頭望向天際的云,眼神悠遠:“皇上生母謝妃是毒殺的,還有幾個妃子犯了事遭斬首。中毒死的倒是常見,哪怕試毒太監天天驗膳,總有防不住的陰招。”
墨漪沉默片刻,又問道:“上上代先帝的后宮,可曾有妃嬪橫死?”
阿繡搖頭,木槌在石板上敲出悶響:“太上皇那會兒沒聽說有。他年紀大了,繼承人早立好,后宮人少。何況那會兒忙著政事,哪有閑工夫折騰后宮。”
墨漪望向水盆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皂角水的寒氣順著指尖往上爬。
后宮如淵,死者的真相早被水波沖散,只剩幽鬼的傳聞在暗處游蕩。
她忽然想起玄妃的話——要尋證據,得先看清水下的暗流。
墨漪接過九九遞來的蓬糕,芋葉墊底,草綠色的糕體透著蓬草的清香。
兩人坐在青石砌成的甕沿上,甕身斑駁的苔痕在日頭下泛著微光。
九九咬下一口,滿足地瞇起眼睛,睫毛在頰邊投下細密的影子:“這蓬糕嚼起來像踩在春天的草甸上,真好吃!”
墨漪也嘗了一口,香氣在舌尖綻開,甜味裹著草葉的清新直滲喉嚨。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甕邊,指甲縫里還沾著浣衣局沒洗凈的皂角沫。
九九突然歪頭打量她,辮梢的銀鈴鐺隨著動作叮叮輕響:“你今天一早上都沒回夜明宮,不會被玄妃娘娘責罵吧?”
“無妨。”
墨漪咽下糕點,聲音悶在喉頭。
浣衣局的冷水寒氣還在指尖打轉,她想起阿繡說過的那些陰森往事,耳畔仿佛有幽鬼的嗚咽掠過風里。
九九又咬了一口蓬糕,腮邊沾了碎屑:“你們夜明宮真自在,我要是能調過去就好了……雖說內膳司活兒不算重,偶爾還能偷嘗點心,但總沒你們那兒清靜。”
“清靜?”墨漪喉頭一梗,差點嗆到。
夜明宮那盞常年不滅的夜明珠,橫梁上那道像血痂的裂痕,還有玄妃銀發在水中浮現的詭影……這些畫面在腦子里攪成一團,她抿唇不語。
九九渾然不覺,仰頭望向宮墻外的槐樹:“聽說你們那兒鬧妖怪呢,真的假的?”
“有一怪鳥,但不可怕。”
墨漪脫口而出,話音未落,卻見九九忽然伸手朝她發間指去:“咦?墨漪,你這里有根白頭發呢!”
她指尖幾乎要碰到墨漪的鬢角,墨漪猛地彈起身,芋葉蓬糕“啪”跌在地上,碎屑濺開一片草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