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發絲如雪中淬銀,她慌忙抓起染劑碗——須盡快將顏色補上。
忽覺池水顫動,抬頭望去,景明與小硯子的身影立在池對岸。
月光將銀發鍍成刀刃,她確信皇帝的目光已刺入骨髓。
心跳如擂鼓,她踉蹌起身,發碗墜地,湯汁濺濕裙擺。
逃回殿舍,砰然閉門,跌坐在地。
冷汗浸透后背,腦中只剩一片轟鳴:被看見了,被看見了!皇帝怎會不知銀發的秘辛?
當年麗娘臨終攥著她手腕,嘶聲警告“急則必失”,此刻如毒箭穿心。
門外忽響起輕叩,墨漪僵如石雕。
“你遺落之物,朕代為放置門外。”
景明的聲音沉靜如水。
墨漪屏息等他的質問,卻只聞他道:“擦干身子,莫著涼。”
腳步聲漸遠,她顫手開門,縫隙中瞥見景明背影。
月光在他玄袍上淌成暗河,她咬牙問:“陛下……無別話相告?”
景明轉身,眉峰如刃,眼底卻凝著霜:“今夜所見,朕當它從未存在。”
墨漪屏住呼吸,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景明那句“沒什么深意”在耳畔反復回蕩,眉峰微蹙,反復咀嚼著話中滋味。
景明似洞穿她心思,唇角微揚,眼底卻無笑意,轉身時玄袍在月光下拖出長影。
小硯子緊隨其后,兩人消失在回廊轉角。
夜風拂過她濕潤的鬢角,寒意滲入骨髓,她卻渾然不覺,只盯著那漸遠的背影,心中疑云密布——昨夜銀發泄露之險,他當真愿作未睹?
次日晌午,景明再度踏進夜明宮。
身后跟著小硯子,另有一抹纖細身影——九九被推進殿門,惶惶然四處張望,手指絞著衣角,仿佛誤入陷阱的幼鹿。
墨漪抬眸,景明面色如覆寒霜,眉峰下壓,眼底深潭無波,仿佛昨夜之事從未發生。
“朕帶來了你要求的侍女。”
景明聲線冷冽。
九九瞪圓了杏眼,喉間“咕咚”一聲,半天才擠出話來:“你、你真是玄妃?”
墨漪頷首輕嘆,九九愣在原地,掌心撫上臉頰,似在確認夢境虛實。
“吾實為玄妃,望汝勿怪。”
墨漪話音未落,九九已退半步,眸中驚疑未散。
墨漪胸口如堵棉絮,悶得她喘不過氣——昨日半日相談,原以為可作伴,如今看來,不過一廂情愿。
垂眸時睫毛顫動,似蝶翼撲簌。
“僅數日即可,要汝居此宮。若汝不愿,亦不強求。”
墨漪補上一句,實是不愿侍女常伴,恐泄露秘密。
九九聞言,局促更甚,喃喃道:“我也不是真有那個意思,只是一時隨口說了出來……”
小硯子忽從袖中掏出絹冊,九九怯生生接過,指尖觸到紙頁時竟微微發顫。
墨漪瞥見景明始終靜立,如雕像般無半分動容,心中更添謎團:他此舉究竟為何?銀發之秘,他若知曉,為何不質問?
若不知,又怎會輕易允她所求?
景明一聲令下,小硯子上前將托盤遞給九九。
托盤上絲綢衣物泛著柔光,繡紋精致,九九指尖觸到布料時,手指竟微微發顫。
“這是侍女的服色,換上吧。”
景明語調如寒潭,無半分起伏。
九九抬眼望他,正撞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霎時面頰緋紅,似火燒云掠過,慌忙垂首,衣角被絞得皺成一團。
“若不愿,可另擇他人。”
墨漪輕嘆,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九九卻慌忙擺手,將衣物緊摟懷中:“不是的!我很樂意在此服侍!”
墨漪瞥見她眼底閃過的雀躍,喉頭卻哽住——昨日還與她半日相談,此刻卻似隔了千山。
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下細密陰影,如蝶翼撲簌。
更衣間隙,墨漪拉開發黃的絲帳。
昨日褪下的宮女服胡亂堆在床上,衣褶凌亂,銀線暗紋在暗處泛著微光。
她指尖無意識撫過腰帶,那枚翡翠耳飾便藏于其間,涼意滲入手心。
景明靜立一旁,玄袍上的金紋在燭光下忽明忽暗,眉峰微蹙似有山巒,眼底卻如覆寒霜,無半分動容。
“談正事。”
待九九換衣歸來,景明終于開口。
小硯子攤開絹冊,指尖點向某處:“班鶯女侍女蘇紅翹,原調往他宮,現卻在消穢宮。”
“病死…?”墨漪指尖一頓,耳飾在腰帶內發出輕響。
“詳情不明。”
景明轉身,袍袖掃過案角,似有風起,“但幽鬼應是班鶯女無疑。”
“吾需見她。”
墨漪抬眸,銀發在水汽中隱現一絲流光,卻無人察覺。
小硯子蹙眉諫言:“消穢宮非玄妃該涉足之地。”
景明默然片刻,終點頭:“帶路。”
墨漪嗤笑一聲,黑衣如墨浸染,眼底卻燃起幽火——她曾是婢女,何懼污穢之地?九九怯生生跟在后頭,偷覷墨漪背影,玄發垂落如瀑,銀絲若隱若現,似雪中藏冰。
墨漪不等兩人走出門外,已迅速拉上絲帳,手指靈活地解開腰帶,動作利落如流水。
九九絞著手指,急得眼淚在眼眶打轉:“娘娘……我們真的要去那個地方?”
聲音顫得似風中燭火。
墨漪抬眼,眸中冷光一閃,卻終化為輕嘆:“事已至此,何必多問。如今我亦是宮女,莫再喚‘娘娘’。”
說罷,指尖撫過腰帶間暗藏的翡翠耳飾,涼意沁入掌心,面色卻無半分波瀾。
九九一臉愁容,眉頭皺成小山,嘴唇咬得發白。
她不知如何與墨漪相處,這念頭如亂麻纏在心頭。
兩人朝后宮西南行去。
過朱橋時,橋下河水泛著粼粼銀光,九九忽縮身躲至墨漪身后,發髻上的銀絲被風吹散,若隱若現如雪中暗涌。
墨漪正覺蹊蹺,抬眼望見對岸柳樹下,那內書司宮女正疾步往飛燕宮去,衣襟上繡的牡丹被汗水浸出深色水痕,步履匆匆似逃命。
“已去矣。”
墨漪低語,目光如刀剖開那宮女背影。
九九提心吊膽地偷瞥,待確認人已遠去,才松口氣,胸脯起伏如風箱,額角汗珠沁出。
兩人過橋,穿庭園,經土墻回廊,繞殿舍。
初時庭園尚美,花木繁茂,石燈雕紋精致;漸行漸遠,景色漸頹,殿舍檐角殘破,窗欞積灰。
低階宮女的宿舍前,洗衣婦們蹲在石階上搓衣,木盆濺起的水花混著泥漬,濺濕路旁苔痕斑駁的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