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鎮東。
晨露在霧氣里結了冰。
沈敜指尖捏了半截炭筆,正往黃符紙上潦草地描摹所謂“生蓮紋”。
什么生蓮什么宗主,全憑他昨晚翻的世界概論內容臨時瞎扯,那破書上可沒寫生蓮有幾瓣。
這就是一個江湖騙子的職業素養,懂嗎。
符角第九瓣蓮花剛勾到尖,一道刺目的金光突然劈在卦布上。
玄鐵戰靴碾過泛黃的粗布,繡著麒麟踏云紋的袍角掃飛一片黃符紙,十二道身影如金戈破開晨霧,為首的神使垂眼瞥了瞥符紙:“萬獸澤的瘴氣都快漫到鎮子上來了,還有閑心招搖撞騙。”
四周百姓早退開幾仗遠,買炊餅的老漢縮在蒸籠后頭嘀咕:“天神殿的玉麒麟...怎得來咱們這小鎮子......”
沈敜抬眼,正對上神使領口繡的麒麟紋,金線在霧靄里泛著冷光,倒比那人的眉眼鮮活些。
“這位仙長。”他慢吞吞伸手拽住對方袍角,“弄壞了人家東西是要賠錢的。”
“你把我攤子都掀了,這樣,給我一兩銀子這事就這么算了。”
為首神使像是聽見什么笑話,身后十一道金紋身影齊齊嗤笑。最左側的女神使指尖燃起雷光,沈敜的卦布瞬間焦黑卷曲。
“要錢?”她屈指,“不如燒給你當紙錢。”
沈敜剛要張口說話,暗香撲面而來,鎏金靴尖突然抵住他咽喉,沈敜后腦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他現在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自然受不了這一擊,喉頭一熱,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霧水沾上發梢,不知是涼意還是疼痛,激得沈敜一陣顫栗。
“卑賤的人族。”神使抖了抖靴子,看向沈敜的眼神嫌棄中帶著殺意,他指尖凝起金光,“也配弄臟神族衣袍?”
“他配不配不知道。”脆生生的童音刺破霧氣,“你肯定配不上身上這身皮!”
小翎的羊角辮從人群里鉆出來,她彎腰把手里的糖葫蘆戳在對方靴面,黏稠的糖漿在鎏金紋路上拉出細絲:“魏叔叔說過,鳴劍地界不許天神殿撒野!”
“神族就能看不起人?蕭哥哥沒教過你們嗎?!”
空氣突然凝滯。
沈敜看見神使的指尖再次亮起金芒。
“小翎快躲!”
身體先于意識撲向小翎,沈敜把小姑娘護在懷里,金光卻直接穿透了他的胸膛,游蛇般纏上小翎的腳踝,將她整個人倒吊著甩向一旁的石墻。羊角辮上的銀鈴碎了一地,混著糖葫蘆濺開的山渣渣。
同一時間,劇烈的痛感席卷沈敜全身,他胸口處赫然多出一個血洞。
鮮血順著衣襟洇成一片暗紅,沈敜踉蹌著跪倒在地,視線被血糊得模糊,卻聽見小翎微弱的呻吟。小姑娘蜷縮在石墻邊,羊角辮半散開,額角被撞了個凹陷,正汩汩冒著血泡,一半糖葫蘆的竹簽扎進她掌心,混著血水黏在青石縫里。
“我屮你媽的...她還是個孩子!...對,丹藥....”沈敜哆嗦著摸向懷中,染血的手指抓出幾顆赤色丹丸,囫圇全塞進嘴里──喉嚨瞬間如吞了火炭,灼痛從五臟六腑炸開,靜脈里似有千萬根細針游走。
沈敜弓起身子,指甲摳進青石板,指節因劇痛泛白。丹藥的效力在血液里橫沖直撞,胸口的血洞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出肉芽。
他踉蹌著撲向小翎,將她摟進懷里時,才發現她的顱骨已經變形,溫熱的腦漿混著血水浸透他的袖口。
“她只是個孩子啊...”沈敜通紅了眼,周圍百姓敢怒不敢言,這可是天神殿主殿的十二位神使,力量懸殊太大...
“混賬!”
許萬象的嘶吼震得屋檐落霜,她沖出人群看到了女兒的慘狀,雙目赤紅地抄起街邊鐵匠鋪的斬馬刀便劈向神使。刀鋒裹著破風聲,卻被女神使輕描淡寫接住,白玉般的手指一折,精鐵打造的刀身竟如枯枝般斷裂。
“螻蟻罷了。”女神使輕笑,指尖雷光再起,三道電芒直取許萬象咽喉、心口、眉心。
沈敜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本能地抓起地上斷裂的糖葫蘆竹簽,以近乎扭曲的姿勢擲出,竹簽裹挾著詭異的青焰,竟在半空截住兩道電芒,第三道卻已穿透許萬象的太陽穴。
“不要!!!”
女人的頭顱像熟透的瓜般炸開,沈敜瞳孔里映著飛濺的腦漿,突然想起昨天這女人往他碗里多夾的醬牛肉。
“娘親!!!”小翎在沈敜懷中抽搐著尖叫,凹陷的顱骨突然迸裂,腦漿混著淚水噴了沈敜滿身。那具小小的軀體驟然僵直,攥著他衣襟的手卻遲遲不肯松開。
十二個神使的笑聲像鈍刀刮骨。
“這就叫母女連心。”燒了沈敜卦布的女神使踩著許萬象的無頭尸身,金紋靴底踩碎一顆眼球,“下一個就輪到──”
錚──
清越劍鳴如鳳唳九天,晨霧被雪白劍氣撕開百丈裂口。女神使的譏笑凝固在嘴角──她的眉心突兀地綻開一朵冰蓮,蓮心插著半截藍鳶尾花瓣。
魏清風的劍比身影先至。
劍氣劈在女神使身上,下一秒,她化為一灘血水,死不見尸。
“竟敢濫殺無辜!好一個...天神殿。”
高挑男人踏著檐角冰霜躍入戰圈,黝黑瞳孔已化作赤金,眼里是狂暴的殺意,劍穗上的生蓮紋寸寸碎裂,十二瓣青光凝成實質劍意。
「霜天」輕鳴,后方三名神使的金甲瞬間結滿冰晶,魏清風踏著冰凌掠過,劍光如裁紙般剖開鎧甲,肝臟還未落地便凍成冰渣。
神使們紛紛擺出戰斗姿態,“魏清風,你敢!”為首神使怒喝。
“這世上還沒有什么事是我不敢的。”魏清風嗤笑,猛地揮出一劍,為首神使暴退數丈,手中金芒化作長鞭倉促格擋。鞭刃相撞的瞬間,他赫然發現自己的長鞭正在結冰,冰棱瘋長刺穿掌心,鮮血混著雪水滴落在地。
“「游龍」該換主人了!”魏清風劍勢未收,旋身又是一式,劍氣化作漫天冰刃將五名神使卷入其中,風雪褪去時,只剩五具森白骨架保持著格擋姿勢,咔噠作響著散落一地。
“殿主會找你算...!”為首神使的咆哮戛然而止,他低頭看著心口透出的劍尖。
“要霜降了。”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后的魏清風輕聲說,冰晶順著經脈蔓延,為首神使在凍結中炸成漫天冰塵。剩余兩名神使轉身欲逃,又被閃身而至的魏清風逼回。
“夠了...”沈敜摟著早已冰涼的小翎,丹藥的藥力開始反噬。他每根骨頭都在哀鳴,卻掙扎著抓起地上半截斬馬刀,搖搖晃晃走向最后兩名神使。
其中一人突然捏訣,虛空中躥出三頭赤目狼妖直撲沈敜。利爪即將觸及他咽喉時,狼妖卻詭異地僵在半空。
周圍客棧二樓,傳出一聲男人的輕哼。
“你...”神使話音未落,喉嚨已被劍刃貫穿。沈敜機械地重復捅刺,直到對方頭身分離。最后一名神使趁機御劍而起,卻被魏清風的劍氣當空劈成兩半。
青石鎮突然死寂。
沈敜又回到小翎旁,他緊緊護著小姑娘的尸身癱坐在血泊里,看著魏清風劍尖滴落的血滲入地縫。丹藥的反噬如潮水般涌來,他最后聽見的是萬獸澤深處傳來的幽幽嘆息,像是某個女子在哼唱安魂曲。
鎮外突然傳來地裂山崩般的咆哮,瘴氣如活物般扭曲翻涌。
萬獸澤方向,黑壓壓的獸潮撞碎晨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