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破，鳴劍宗已浸在茫茫雪色中。朱漆飛檐垂著冰棱，劍閣鎏金匾額覆了層絨白。洗劍池也結了薄冰，幾尾紅鯉在冰面下游弋，攪得碎金般的光斑忽明忽暗。

遠處城池的輪廓浸在青灰色天幕下，早市的炊煙從瓦縫里鉆出，又被風雪絞散成縷縷細紗。

雪粒子簌簌落在論劍崖的青石板上，沈敜的桃木劍尖挑開一片雪花，劍氣裹著冰晶在晨光里碎成星屑。溫不言蹲在洗劍池邊，小手凍得通紅，卻固執地捧著個雪團雕著什么，“哥哥看！像不像舅舅養的醉花雀？”

“醉花雀得氣死了。”沈敜笑著揮劍一劈，劍風掠過冰面留下一道溝壑，而后精準地將小團子頭頂的枯枝斬成兩截。碎雪落進溫不言的兔毛領子里，惹得他跳起來抖成一團白絨球。

魏清風倚著紅梅樹嗑瓜子，劍穗上結的冰棱隨笑聲輕晃：“不錯，長進不小。”他彈指擊飛梅枝，枝頭積雪“嘩啦”澆了沈敜滿頭，“就是心眼還缺斤短兩。”

“魏師兄！”沈敜抹了把臉上的雪水，桃木劍突然脫手飛出，劍柄“咚”地撞上梅樹，枝頭紅梅隨著積雪簌簌而落，溫不言歡呼著撲進花雪里，發間別著的銀鈴叮當亂響。

“幼稚。”魏清風滿是笑意的聲音混著雪粒砸在耳畔，枝頭紅梅映著雪色，愈發顯得他眉目如墨。

“幼──稚──”團子有模有樣地學舌，眨巴著大眼睛沖沈敜喊：“哥哥！你學會御劍了嗎？我們什么時候去偷宋姑姑的糖蓮子呀！”

沈敜忙沖團子比“噓”，魏清風掃他一眼，“讓你帶孩子，一天凈教人坑蒙拐騙。”

沈敜摸了摸鼻子，桃木劍上的丑劍穗隨風晃蕩──那是溫不言用金線混著草莖編的，歪歪扭扭纏成個毛球。他笑瞇瞇地望向魏清風：“所以師兄何時教我御劍？”

魏清風嗤笑一聲，“就你這破木頭片子還想飛？御劍只能御自己的本命劍。”他捻去玄色大氅領口的梅瓣，拎起溫不言后領，“正好，你如今劍意已成，也該去劍冢選劍了。”

“選劍”二字讓沈敜指尖一顫。自入門那日明滄瀾提過劍冢，他總在深夜摸出《世界概論》反復翻看──古籍記載，鳴劍弟子若能親手推開劍冢大門，便算是得到了古劍靈的認可，可以入內選劍，那時候才是真正踏入劍道。可那些劍靈，當真會瞧上他這半路出家的冒牌劍修？

若是他去連門都推不開，那不是丟死人了！

溫不言在半空撲騰著小短腿抗議：“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要看哥哥選劍！”

“劍冢只認一人一劍。”魏清風順手把團子塞進呆愣的沈敜懷里，“你這小尾巴跟去，當心被古劍靈當糖豆嚼了。”

聽雨軒內，明滄瀾正對著一局殘棋呵氣暖手。茶霧氤氳，炭盆將他的影子投在窗欞上，與窗外重重雪幕交織成一片昏黃的暖意。見三人踏雪而來，宗主用棋杵敲了敲鎏金暖爐：“關門關門，熱氣都跑光了！”

沈敜合上門扉的剎那，雪粒撲簌簌從門縫擠進來，還未落地便被他一道靈力蒸成水霧。

“宗主。”他規規矩矩的行了一禮。

“師尊。”魏清風大大咧咧往明滄瀾對面一坐，“沈師弟這靈力控制得不錯，劍意初成，你看...”

明滄瀾目光在沈敜身上掃了一圈，忽然屈指彈出一道劍氣。沈敜本能地抬起木劍格擋，“叮”地截住劍光。

“湊合。”宗主吹開茶沫，“今夜子時選劍，讓你師兄帶路。”

暮色褪盡時，鳴劍山階亮起兩排琉璃風燈。沈敜眼巴巴望著月亮從洗劍池爬上天穹，時間飛逝，轉眼便到了子時。

他拉著不睡覺非要一起去的團子，跟著魏清風穿過重重封印符咒，在走過一處拐角后，玄鐵巨門猛然出現在自己視線內──門縫溢出來的劍氣割裂空氣，在地面蝕出蛛網般的溝壑，偶有古劍嗡鳴聲穿透巖層，震得他手中木劍微微發顫。

明滄瀾正蹲在門邊逗弄一只雪貂，見沈敜來了，隨手將貂兒趕開：“小子，過來。”

“聽著。”宗主難得斂了嬉笑，“劍冢只能一個人進，旁人幫不得你。”他抬腳踹了踹玄鐵門，門上的符咒泛起血光，“待會兒你親手推門──推開了，便是古劍靈認了你，推不開，趁早回去多練準備下次。”

魏清風倚在石柱上補刀：“推不開門就回來接著劈葉子，劈夠十年總能進去。”

沈敜摩挲著木劍劍柄若有所思：“那若推開了...卻選不到劍呢？”

明滄瀾沉默片刻：“那就是你命數里屬于你的劍不在這兒！許是在哪個山溝溝等著，許是還沒鑄成...總之急不得。”他退開半步，玄鐵巨門在雪光中泛著冷冽的烏芒，“去吧，記住了，劍選人，人選劍，都是緣法。”

遠處城池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混著劍閣飛檐下冰棱斷裂聲，一聲聲催得人心顫。

沈敜深吸一口氣，掌心貼上玄鐵門的剎那，風雪驟歇。他驚覺這看似千鈞之力的巨門在自己手下輕輕一推便已開了一條縫隙，門內煞氣凝成實質的黑霧，裹著銹蝕鐵腥撲面而來。

“古劍靈認哥哥啦！”溫不言在身后驚喜道。

“進去之后看到什么都別慫，那些老東西就愛嚇唬雛兒！若是劍靈問你要什么──”明滄瀾嗓音突然變得渺遠，仿佛隔著重山傳來，“只管說要最兇的那柄！鳴劍的人，寧折不服軟！”

“知道了！”沈敜握緊木劍踏入，玄鐵巨門在身后轟然閉合。霜雪混著鐵銹味在齒間漫開，身后溫不言吸鼻子的響動，魏清風懶洋洋哼著的小調，還有雪落劍閣的簌簌聲一瞬間歸于死寂，劍冢的寒意如活物般纏上脊梁。

所謂劍冢，就是一個巨大深長的洞穴，他握緊桃木劍抬頭望去，洞窟穹頂垂落的鐘乳石間嵌滿斷劍殘刃，銹跡斑斑的劍穗在陰風里搖晃，像是千百個吊死鬼的舌頭。

巖壁突然亮起幽藍磷火，沈敜這才看清那些“鐘乳石”竟是倒插的劍柄──數以萬計的利刃從四面八方刺出，劍身震顫的嗡鳴匯成潮水，撞的他耳膜生疼。

“新人？”

沙啞的嗓音貼著耳根響起，沈敜后頸寒毛倒豎。木劍橫檔的瞬間，銹蝕的青銅劍擦著他咽喉掠過，劍身斑駁的咒文映出張腐爛的人臉──那劍靈半邊顴骨裸露，空洞的眼窩里燃著青色磷火。

臥槽鬼啊。

“叮──”

沈敜還沒細看，殺機又至，他轉身格擋，木劍又與一柄赤紅重劍相撞，沈敜虎口震得發麻。那劍靈竟變換為一名身披殘甲的女將，眉心插著半截箭矢，每揮一劍都帶起金戈鐵馬之聲。沈敜旋身避開劈砍，木劍點在她肩甲的裂痕上，生蓮印驟然發燙，暴虐的靈力順著木劍迸發而出，竟將女將震退三分。

“浮生的氣味？”女將腐爛的嘴唇翕動，眼眶磷火忽明忽暗，“醫者拿劍，笑話！”

沈敜還未來得及反駁，頭頂突然傳來石塊碎裂聲。三尺青鋒震顫著從天而降，劍身剝落的鐵銹化作赤色蝴蝶，聚成個紅衣少女虛影。

看著唇紅齒白，應是劍靈真身了。

“生蓮...”劍靈赤足踏過滿地斷刃，銀鈴般的笑聲震得丁丁碎石簌簌墜落，“讓我見識見識你的劍意！”她旋身時帶起腥風，沈敜橫劍格擋的剎那，木劍竟被繡蝶啃出蜂窩狀的孔洞。

沈敜后撤半步，指尖青光暴漲，暴虐靈力順著木劍裂紋噴涌而出，銹蝶撞上劍光瞬間汽化成血霧，少女劍靈卻已閃至他身后，冰涼指尖貼上他頸側動脈。

“就這點本事嗎。”她呵氣如霜，沈敜回身劈出一劍，劍氣卻落了個空。紅衣翻飛如蝶，少女足尖點在他劍尖借力躍起，手腕一翻三尺青鋒驟然分化，三道劍影同時斬下：“再來！”

沈敜咬牙，身形急轉，青芒與劍影相撞，爆出一陣刺耳的錚鳴。他借力后躍，落地時掌心已凝出一柄靈力長劍，劍鋒直指少女。

她眼中閃過一絲玩味，劍勢陡然凌厲，一劍橫斬，沈敜避之不及，劍鋒擦過他側臉，血珠飛濺──

一滴殷紅，恰好落在少女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