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冢陡然死寂。
劍靈舌尖卷去那滴泛著金芒的血珠,周身殺伐之氣忽然如潮水般退去,三尺青鋒在她掌心寸寸崩解,化作鐵砂從指縫簌簌流瀉。
“你......”破碎的音節還未形成便被劍冢深處傳來的嗡鳴吞沒。她最后深深忘了沈敜一眼,虛影如煙塵般散入巖壁裂縫。
“......?”
你再給我打下啞謎呢?
轟──!
劍冢深處突然傳來地裂之聲,無數古劍震顫著脫離石壁,在半空交織成凜冽劍網。沈敜踉蹌著后退,眼睜睜看著遠處地面裂開一道三丈寬的溝壑,猩紅煞氣裹著一道血光沖天而起,壓得滿洞兇兵哀鳴不止。
“臥槽!”他狼狽地滾向角落,抬頭時正見那抹血光懸停在眼前──柄身裹滿腐土與血痂的長劍,正發出饑渴的嗡鳴。
“這不會是...我的劍吧...?”
劍柄處隱約透出白玉光澤,沈敜呲牙咧嘴地爬起來,一把攥住劍柄。劍身發出興奮的顫鳴,黏附其上的穢物轟然炸開,殘渣飛濺。
寒玉般澄澈的劍身映出他驚愕的臉,血色寶石鑲嵌的吞口處,「邪」字篆文泛著妖異的紫芒。青紫色血管紋路自劍格向劍尖蜿蜒,如同活物般隨呼吸明滅。
沈敜指尖撫過劍脊,邪氣順著毛孔往骨髓里鉆。他知道這柄劍,「邪」劍──傳說善神玄寧剖心骨為劍脊,抽惡念淬劍鋒,最后抽出一縷善之源封入血珀,飲惡愈鋒,誅邪守正。
雖說名字叫「邪」,卻代表著極惡中破障而出的正義,是神界位列第一的殺伐神器,《世界概論》中神器篇扉頁插畫里那柄纏繞煞氣的長劍,與眼前之物分毫不差。
“這算什么?”沈敜嘿嘿一笑,染血的手掌猛地攥緊劍柄,“穿越者被動之百分百觸發主線神器?”
“金手指雖遲但到啊!......等會。”
他忽然又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猛然記起《世界概論》那頁泛黃的紙角,密密麻麻的小字里藏著的那行警告:「邪劍通靈,兇煞噬主,凡持此劍者皆受邪氣侵體,終至瘋癲暴亡。」
算了不管了。
既然天要亡我,那我亡了得了。
這樣想著,指尖忽地一顫,白玉劍竟自行掙脫桎梏,劍身回旋,劍刃劃過他掌心,鮮血噴涌而出,瞬間浸透劍身。
白玉般的劍脊貪婪地吞噬著血珠,青紫紋路如活物般鼓脹,邪氣裹著血氣翻涌,竟順著傷口鉆入經脈,掌心灼燙,沈敜眼前忽然閃過無數破碎畫面:血海翻涌的戰場、崩裂的天穹、還有一道模糊白影執劍立于尸山之上......
“我草?!”他甩著流血的手后退半步,劍卻又自己飛回掌心,劍身青紫脈絡順著小臂極速攀升,最終匯聚于雙眼,瞳孔中的黝黑被血色浸染,漸漸泛起妖異的暗紅。
先前狂暴的煞氣突然溫順如溪流,沈敜驚覺自己竟能清晰感知到「邪」劍的每一絲震顫。
罷了。人家自己都弒血認主了。
“殺伐神器是吧?”他握緊劍柄凌空一斬。
血色劍光如同驚雷乍現,三丈外的玄武巖便轟然炸裂。碎石裹著暴虐劍氣四濺,在洞壁上鑿出千百道深痕。
“臥槽。”沈敜被反震力掀翻在地。方才那一擊幾乎抽空他五成靈力,劍身血管紋路卻愈發鮮艷,仿佛在吸食他的力量生長。
哈哈...突然感覺魏師兄白教這么久的靈力控制了...
只不過這么一柄實力強勁又招搖的劍認了他,福禍相依,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白玉劍身映出沈敜凝重的面容,血色劍光在他周身流轉不休。他能感受到某種躁動的殺意正順著劍柄往心脈爬,卻被丹田蓮紋死死鎮住——就像猛獸戴著鐐銬,枷鎖將裂未裂。
劍冢外,風雪漸歇。
明滄瀾負手而立,眉頭卻越皺越緊。門縫中溢出來的劍鳴聲愈發尖銳,萬千古劍的嗡鳴讓地面都隱隱震顫。
“這小子...”
魏清風攥著腰間玉簫,指節泛白──「霜天」竟在蕭管中戰栗不止。「霜天」代表著世間之霜雪,身為法則神器自有傲骨,若非遇上同階殺器,怎會如臨大敵?
等等,劍冢內的法則神器貌似...
他臉色一變,“師尊,莫非...”
“......唉。”明滄瀾大氅被罡風掀起,“神器認主自有宿命。”
只有溫不言個缺心眼的擱一旁堆雪人,鼻尖沾著雪粒,渾然不覺周遭異動,“舅舅,哥哥什么時候出...”
話音未落,劍冢玄鐵門猛地一震,竟自行轟然洞開。
滔天黑氣如墨龍出淵,裹著腥甜氣息撲面而來。
沈敜踏著洶涌的邪氣緩步而出。
少年眼尾蛛網般的青紫紋路正緩緩褪去,可瞳孔深處仍浮著一層薄紅,仿佛飲過血的琉璃。掌心緊握的長劍通體如寒玉雕琢,劍鋒卻血紅煞氣纏繞。最刺目的是劍柄處那顆猩紅寶石,其上「邪」字如凝血書就,劍身血管般的紋路隨呼吸明滅,恍若活物。
他嘿嘿笑著晃了晃手中長劍,沖劍冢外三人挑眉,“牛逼不?”
溫不言連聲附和,邊喊著哥哥邊炮彈似地撞向沈敜,鹿皮小靴踩得積雪飛濺。
沈敜蹲下身,眼底血色被笑意沖淡幾分。他任由團子撲進自己懷里,將手中劍隨意往雪地一插:“按哥的學習速度,等雪一停,就能帶你去浮生。”劍身沒入積雪,周遭三尺內的白雪竟瞬間融成黑水。
明滄瀾盯著那灘污濁黑水,嘴角抽了抽。玄鐵門在他面前緩緩閉合,他目光掠過劍身,喉頭微動,最終只是拂袖轉身:“不早了,都回去歇著吧。”
魏清風張了張嘴,恭喜的話到底是沒說出來。他曾在古籍上見過這柄劍的繪影──自鳴劍建派以來共七名弟子被它選中,哪個不是驚才絕艷之輩?有人一劍平魔潮,有人孤身破天劫,可最終的結果無一例外都是七竅流血爆體而亡。
劍修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蕭管,突然覺得喉頭哽著塊冰碴。
「邪」劍一出,萬劍朝宗,然持劍者皆不得善終。福兮禍所伏,這把劍帶給沈敜的,是通天之路,可也是萬劫不復啊。
夜風卷起細雪,沈敜牽著蹦蹦跳跳的溫不言走在前頭,劍鋒拖過青石板的刮擦聲混著團子嘰喳的笑語。
“師尊...”魏清風望著少年背影,啞著嗓子開口,卻見明滄瀾抬手截住話頭:“誅邪鎮惡者,當承不悔之鋒。”
“這是宿命,改不了的。”
風雪再起,四人身影漸漸湮沒在蒼茫雪幕中。
雪光透過聽雨軒窗欞,在魏清風衣襟上投下斑駁光影。明滄瀾的茶案前霧氣裊裊,對面弟子垂首跪坐,案上那卷《神隕紀事》正翻到玄寧神君持「邪」劍鎮八荒的繪影。
“當年此劍一出天地澄明,倒是過了幾年安生日子...”明滄瀾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頁,墨色劍影在燭火中晃動,“可自他胞弟玄冥墮魔那日起,本相互制衡的善惡本源,徹底對立。”
茶湯泛起漣漪,映出宗主眼底深深的凝重,“如今混亂期,神帝一位已空懸近千年,兩界安生了這么久,偏偏最近開始不太平。”
他屈指叩了叩繪影上那柄劍,“天神殿老殿主莫名隕落,新殿主上任代行神權,各宗派近來禍事頻發,萬獸澤獸潮反常提前,這時候沉寂百年的「邪」劍突然認主,「萬物生」也在他體內烙下印記,焉知不是天道要給這亂世降下誅邪之刃?”
魏清風一怔,“師尊...你知道他......”
明滄瀾冷哼,“我若連這都看不出,白當這么多年宗主了。”茶盞被重重擱下,潑出的水漬在案上暈開一片暗痕,“蓮印能調和陰陽,正好壓著「邪」的煞氣,那孩子有此,或許能多抗幾年...”
“只是蓮印與劍都是可噬奪之物...從今日起,你貼身護他──”
明滄瀾起身推開窗,雪片卷著寒氣撲進來,瞬間染白了他的眉梢:“鳴劍又要出個驚才絕艷的短命鬼──但在這之前...”他轉頭望向魏清風,嗓音陡然低沉,“你要讓他足夠強,強到能活著見證自己的宿命。”
劍修喉結滾動,案上燭火在他緊抿的唇角投下一線陰影,“...弟子領命。”
魏清風回到居所時,檐角冰棱正映著殘月滴水。溫不言正蜷在沈敜懷里酣睡,兩人平穩地呼吸透過窗欞傳進耳朵。他沉默片刻,并指凝出傳音訣,霧藍靈力在空中結成宋傾月最愛的十二瓣蓮紋。
浮生。
宋傾月斜倚在雪覆的花枝上,赤足輕晃,指尖剝開的糖蓮子一顆接一顆往嘴里送。月華流轉在她霧藍的裙裾,為那慵懶身影鍍上銀邊。遠處蓮池結了薄冰,錦鯉在冰下游弋,攪碎一池冷光。
“「邪」認主了。”
“你的小徒弟握著他從劍冢出來。”魏清風的聲音混著風雪撞入耳中。傳音蓮紋明滅不定,映出宋傾月瞬間煞白的臉。
糖蓮子從指縫滾落,砸在雪地里。花枝猛地一顫,積雪簌簌墜下,沾濕了她散開的衣襟。
雪粒落在睫毛上,恍惚間又看見那素衣少年在藥圃被靈藤追著跑的模樣。當初送他去鳴劍,原是想借劍意磨磨他體內暴虐靈力,誰料竟親手把他推上了命定的死路。
“知道了。”
傳音蓮紋應聲而碎,宋傾月望著掌心被自己掐出的血痕,突然泄了力氣。浮生最精妙的醫理能肉白骨,卻醫不了天命──正如她當年救不回青崖,如今也改不了沈敜既定的命數。
雪落無聲。